薛寶釵篇 第三章 薛寶釵情愛之謎

我通過文本細讀,發現第二十九回清虛觀打醮那段情節前後,曹雪芹寫到薛寶釵情緒低落、表現失常,是暗寫她參加宮廷選秀失利,也正是因為獲悉她選秀失利,賈元春才在頒賜端午節節禮的時候,特意將給她的那份禮物安排得跟賈寶玉一模一樣,其實就是表達出指婚的意向。那麼,在經歷選秀失敗、元春指婚之後,薛寶釵也就逐漸接受了由薛姨媽、王夫人和元春為她指明的道路,就是去爭取贏得賈寶玉的愛情,獲得自己的個人幸福,也保障家族的利益。

但是,薛寶釵和賈寶玉,他們兩個之間首先存在著思想意識、價值取向方面的分歧,這是薛寶釵要獲得賈寶玉愛情的最大障礙。對於這一點,曹雪芹在書里是寫到的。

我們讀《紅樓夢》要會讀,要懂得作者的筆法。曹雪芹他寫一個事情或者是表達一個意思,經常運用多種多樣的筆法,比如說有正寫,有側寫,有明寫,有暗寫。

我們先考察一下,關於薛寶釵和賈寶玉的思想衝突,他有沒有正寫?

什麼叫正寫?正寫就是設置一個場景,讓人物出場,然後展開一段情節,當中還會有一些細節,來表現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那在第一回到第八十回有沒有這樣一個場景,賈寶玉、薛寶釵都在,然後薛寶釵勸他讀書上進,賈寶玉不接受,兩個人發生衝突?有沒有啊?應該是沒有的。曹雪芹在前八十回里避免這樣去正寫。八十回後呢,脂硯齋有一條批語,透露出其中有一回的回目是《薛寶釵借詞含諷諫 王熙鳳知命強英雄》,可見在八十回後的某一回,他是要正寫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的思想觀念衝突的。在這裡我要再順便強調一下,曹雪芹他是大體完成了《紅樓夢》全書的寫作的,不是只寫了八十回,後面沒有寫,因為脂硯齋在批語里有許多次提到八十回後的內容,包括上面所引用的完整的回目。而且脂硯齋還有一條批語明確地告訴我們:「書至三十八回,已過三分之一有餘。」可見曹雪芹的《紅樓夢》全書不是一百二十回,應該是到三十六回即達三分之一,總回數是一百零八回,只可惜八十回後的文稿都迷失了,現在仍未浮出水面。根據曹雪芹的總體構思,他把薛寶釵和賈寶玉在人生追求、價值觀念上衝突的正寫,安排在了八十回後,那時賈母已經去世,黛玉也已仙遁,二人在家長包辦下成婚,之後,薛寶釵她逮住一個機會——可能是賈寶玉說了個什麼詞語——她就「借詞含諷諫」,規勸賈寶玉「走正路」。

在前八十回里,曹雪芹沒有對薛寶釵、賈寶玉思想衝突的正寫,那麼,有沒有側寫呢?側寫是有的。什麼叫側寫?就是設置一個場景,也出現一些人物,人物之間有對話,也發生一些衝突,但是,側面地寫出來了不在場的另外一個人物,和在場當中一個人物之間的矛盾衝突。前八十回里,他寫薛寶釵和賈寶玉之間的衝突,使用了側寫。一個很重要的側寫,是在第三十二回。這段情節的場景是怡紅院,大熱天的,忽然家人來傳話,賈雨村又到榮國府做客來了。賈雨村是一個十分虛偽、野心很重的人,他無非就是姓賈,他自己說往祖上溯源,跟寧國府、榮國府的賈氏同宗,實際上血緣離得非常之遠,不著邊的;他又由於亂判了葫蘆案,包庇了薛蟠,而薛蟠的母親和王夫人是親姐妹,賈政是薛蟠的姨父,這樣,他就很輕易地獲得了賈政他們的好感。所以,他進京以後,就經常到寧國府、榮國府和賈赦家裡這幾個地方鬼混,拉關係。他每次到了榮國府,除了見賈政以外,他還覺得不滿足,老提出來要見賈寶玉。他什麼心思啊?他是放長線,釣大魚。因為榮國府目前的主人、府主是賈政,以後呢,實際上只有一個像樣的繼承人,就是賈寶玉。賈政雖然還有另外一個兒子,但是呢,第一,那個兒子是庶出,不是嫡出;第二,都知道賈環那個兒子質量太差。所以,作為一個很有心機的封建官僚,賈雨村每次到了榮國府,他除了見賈政以外,總要提出來見賈寶玉。賈寶玉對這一點是煩死了。所以,那一天,在怡紅院,傳信說賈雨村又來拜訪了,要見他,襲人就開始給他打扮。因為在那個時代,在那種家庭,在當時那種禮儀規範下,雖然很熱的天,見客也得穿戴得很整齊,要穿靴子什麼的。賈寶玉就很不耐煩,一邊穿衣服,一邊拉那個靴子,一邊在那兒不高興。

這個時候,在場的並沒有薛寶釵,這時候在場的有史湘雲。史湘雲是一個心地非常單純、豁朗、口無遮攔的女性。因為平常史湘雲跟薛寶釵的關係很密切,薛寶釵那一套價值觀念她耳渲目染,也知道了一些,她就在那兒學舌。其實,你通讀全書就會發現,史湘雲這個人沒有什麼政治觀點,沒有什麼意識形態的東西,她是憑藉自己生命的本能來過日子的。但是,她學舌,她看見賈寶玉不耐煩,就勸賈寶玉。大意就是說,你就是不願意讀書,不願意去學八股文,不願意去考舉人、進士,你也應該接觸一些這種人物,有點正經朋友,今後你到社會上去,也有一個根基,你成天在我們隊里混算怎麼回事?她其實只是隨便一說,沒想到賈寶玉竟然會失態。

賈寶玉跟史湘雲感情非常深厚,從小說裡面的一些細節,我們可以知道,在故事開始之前,史湘雲還很小的時候,就父母雙亡了,因此,除了有兩個叔叔輪流來撫養她以外,還經常到榮國府來。因為她是史家的後代,跟賈母有著血緣關係,是她的侄孫女兒,所以,賈母就經常把她接來,住在賈母的主建築群的正房裡面。賈寶玉在搬進大觀園以前,一直跟賈母住,他們就等於是經常在同一空間——賈母住的院落的那個大北房的正房裡面——親密地生活。所以,史湘雲和賈寶玉從小感情就很深厚。賈寶玉見到林黛玉之前,應該很早就和史湘雲作為一對兒時的玩伴,非常之熟悉,所以他們倆關係一直是很和諧的,沒想到這時因為觸及到了一個根本性的問題,就是理念的問題,價值取向的問題,賈寶玉一下很反常,很煩躁,於是,居然就說出了很難聽的話:「姑娘請別的姐妹屋裡坐坐去,我這裡仔細髒了你知經濟學問的!」這當然就讓史湘雲非常難堪。

但是,史湘雲的性格決定了她的反應。她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她不像薛寶釵,薛寶釵是真有一套觀念,有一套想法在那兒擱著,和賈寶玉之間的衝突是正兒八經的,史湘雲其實是有口無心地那麼一說,她本身,你想想,哪兒是像薛寶釵那樣遵守封建規範哪?書裡面有一些交代,說她經常女扮男裝,冬天下雪的時候,她還玩兒一種什麼遊戲啊?撲雪人。對《紅樓夢》原文不特別熟悉的人,可能會疑惑:是堆雪人吧?不對,你去仔細看書上的寫法。什麼叫撲雪人?雪積得很厚以後,裹上大紅猩猩氈子,用汗巾扎住腰,整個身子「啪」地往上一撲,再一起來,留下一個完整的人形。這種遊戲說老實話,就是小男孩玩兒,都夠懸乎的,都是性格比較開放、比較淘氣的男孩才玩兒的,賈寶玉都不一定那麼玩過。哎,史湘雲是撲過雪人的,她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子。所以她的性格決定了,雖然賈寶玉很反常,說了那麼難聽的話,等於對她下了逐客令,她卻並沒有走,她還在那兒。

這個時候,襲人就趕緊來打圓場,襲人就說了,大意是哎呀你別見怪,我們這爺就這樣,上次寶姑娘來也是說了一些這樣的話,結果他咳了一聲,拿起腳就走了——那次賈寶玉倒沒有轟薛寶釵,他是自己轉身就走了——給了薛寶釵一個大敗興,大難堪。結果,薛寶釵怎麼樣呢?雖然薛寶釵很堵心,但當時也沒有馬上走,不知道該怎麼辦了,當時就羞得臉通紅,再往下說吧不能夠,不說也不是。襲人,以她那個水平,她就是琢磨著怎麼讓賈寶玉能娶一個對她有利的正妻,她怎麼能夠穩穩地當賈寶玉除了正妻以外的第一號小老婆,真提高到意識形態方面、價值取向方面,她的見識就很膚淺,她鬧不太清薛寶釵、林黛玉、賈寶玉他們之間在高層次問題上是一些什麼分歧,所以,就根據她自己的心理邏輯,就說,虧得當時是寶姑娘,要是林姑娘遇見賈寶玉這麼著對待她,早不知道鬧成什麼樣了。這個時候,是由賈寶玉來提醒襲人,寶玉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若他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生分了就是疏遠了,本來很親密,但是因為某一個事態出現以後就疏遠了。當然,史湘雲和襲人她們都不理解賈寶玉的那種厭惡、抵制仕途經濟的思想,就都說,難道這是混賬話嗎?

這一段描寫,表面上看起來是寫在怡紅院這樣一個空間裡面,賈寶玉和史湘雲、襲人之間的一些心理的、言語的衝突。但是,我認為是寫薛寶釵,是巧妙的側寫。實際上,這段故事主要想傳遞給讀者的,是關於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存在著嚴重的思想分歧,並難以調合這樣一個信息。

寫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除了正寫、側寫以外,還有明寫、暗寫。什麼叫明寫?明寫就是作為作者,我甚至不安排一段故事,不設置一個場景,不出現一組人物,不是通過場景中的人物衝撞構成一段故事,而是直截了當地把話挑明了說,明明白白地寫出來。關於賈寶玉和薛寶釵之間的思想分歧、價值取向的嚴重衝突,曹雪芹他有一段明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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