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篇 第六章 林黛玉沉湖之謎

紅學界普遍認為,曹雪芹的《紅樓夢》在完成之後,由於種種原因,除前八十回大體保存下來以外,後面的內容全部迷失,而我們現在所看到的後四十回,是在曹雪芹去世近三十年以後,由高鶚續寫的。

高鶚對《紅樓夢》的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的最終死亡作了如下的安排:在賈家不斷敗落之後,為了給處於瘋癲狀態的賈寶玉沖喜,賈母棄林黛玉於不顧,採用王熙鳳出的「調包計」,安排賈寶玉與薛寶釵成婚。林黛玉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迎娶了薛寶釵,於是「焚稿斷痴情」,悲憤而死。

關於林黛玉的這樣一個結局,由於通行本的廣泛流傳而深入人心。但是,我個人認為,儘管「焚稿斷痴情」堪稱高鶚續書中最成功的部分,但並不符合曹雪芹的原筆原意。

小說裡面對寶玉和黛玉的身份是有一個特殊設定的。寶玉和黛玉原來都在天界。寶玉是天界赤瑕宮的神瑛侍者,黛玉原來是天上的一棵絳珠仙草,後來修鍊成了一個女身。寶玉下凡以後,黛玉也跟著下凡。更準確地表述,就是神瑛侍者下凡以後,修成女身的絳珠仙草也隨即下凡。書裡面說得很清楚,天上的絳珠仙草下凡有一個很明確的目的:在天界時,赤瑕宮裡面的神瑛侍者每天都出來給它灌溉甘露,才使得它能夠健康地生長,後來修成了一個女體(可以叫做絳珠仙子)。所以,她下凡以後,成為林黛玉,就要把一生的眼淚還給神瑛侍者。因為這個神瑛侍者下凡以後是賈寶玉,林黛玉的眼淚就是還給賈寶玉的。這是作者在第一回裡面就跟讀者交代的一個帶有神話色彩的人物關係的設計,是非常美麗的一個描述。

在書中後來的情節流動當中我們就有一個感覺,就是從天上下凡到人間的這二位,本身並不知道自己是從天界下凡的,只有做夢時才可能會隱隱約約地恢複在天界的感覺。總之,在人間,他們就和其他的俗人一樣生活。林黛玉每次和賈寶玉鬧彆扭都要流淚,根據第一回的假設,這都是在還灌溉之恩。書裡面有沒有一回寫到林黛玉的眼淚還得差不多了呀?有的,這就是第四十九回。那個時候,林黛玉和薛寶釵之間的猜忌已經消除了,林黛玉對賈寶玉也放心了。在這種情況下,賈寶玉也表達了他對林黛玉和薛寶釵和好的不解,在林黛玉回答之後他也表示了理解。這個時候,黛玉就說了:「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酸痛,眼淚卻不多。」作為人間的一個女性存在,她本來愛哭,老有那麼多的眼淚,現在她自己就意識到她的眼淚少了;但她沒有意識到的是,她是天上的一個絳珠仙子,正在人間還淚。可是,讀者讀到這兒心裡就明白,她的總淚量應該基本等於在天上時神瑛侍者灌溉她的那個總量。這個量不斷減少,最後就接近於零,實際上也就預示了林黛玉的還淚之旅是有終點的。

寶玉也是仙人下凡,但他也並不清楚自己的真實身份,他所有的思維都是人間化的。聽了黛玉這句話以後,寶玉怎麼說啊?寶玉說:「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他就不知道他們兩個還有一種特殊關係,人家的眼淚就是會遞減——把當年那個灌溉量償還得差不多了之後,人家就沒淚了。

在《紅樓夢》中,作者曹雪芹對男一號賈寶玉與女一號林黛玉的前世今生的設計確實極為精妙,讓這兩個人物那跌宕起伏的悲劇故事充滿了神秘色彩。而對有著仙界身份的林黛玉,如何安排她的最終結局,一定會是曹雪芹精心設計的內容。在前八十回《紅樓夢》中,最能夠體現林黛玉生活狀態與精神氣質的黛玉葬花,就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深入分析曹雪芹創作意圖的最好文本。那麼,黛玉葬花,這個《紅樓夢》裡面最美麗的畫面之一,究竟體現出了林黛玉怎樣的生命特點?而這與她最終的死亡又有什麼關係呢?書裡面描寫的林黛玉,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詩意生存——她的生活是詩化的生活,是充分地藝術化的,黛玉葬花就是一次完整的行為藝術。行為藝術這個概念,是近一百年來,乃至於近五十年來才在西方出現和熱鬧起來的,但是我們的老祖宗曹雪芹在二百多年前就在他的小說裡面寫了林黛玉的行為藝術。這絕不是誇張,你想,她葬花是不是行為藝術啊?首先,她有道具。什麼道具呀?有花鋤。因為葬花要刨坑,所以要有花鋤。林黛玉是一個弱不禁風的人,她扛的會是什麼樣的花鋤?這個花鋤如果不是一個藝術化的花鋤,而是一個市賣的花鋤,甭說扛了,她舉都舉不起來。這就說明她為自己製作了一個能夠扛在肩上的花鋤,這個花鋤必須要特殊製作,這不是藝術行為是什麼行為?而且這個花鋤上還掛著一個花囊,這個花囊顯然是精心地縫製和刺繡的。還不算完,另一隻手還要拿一個花帚,因為花瓣需要掃在一起。這個花帚,你想一想,能是傻大姐用的那個大笤帚嗎?肯定不是。它肯定是非常精緻的,而且它的製作原料還不一定是竹子什麼的,我們很難想像是什麼做的,但是我們又可以想像它是完全藝術化的。服裝更不消說了,她在那天肯定是自己精心設計自己的服飾。

她葬花有路線,在大觀園裡她早已事先踏勘好了的:從她的瀟湘館出來,沿著什麼什麼樣的地方走,比如過了沁芳閘再怎麼怎麼樣,最後到達一個角落——花冢。她有路線,有終點。

在這整個過程當中,她吟唱自己事先準備好的《葬花詞》,她這個行為藝術是有聲的行為藝術,還不是無聲的。這就是林黛玉。你想,曹雪芹在那個時代能想像出這樣一個場景,塑造這樣一個人物,讓她有這樣的一個完整的藝術化的行為,這很了不起。

還有一次,寫林黛玉離開瀟湘館,那個時候還跟寶玉生著氣呢,但作為一個詩化的存在,她還是充滿詩人氣質,她的生活是完全藝術化的。她一邊走,一邊囑咐紫鵑,說:「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看那大燕子回來,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燒了香,就把爐罩上。」什麼生活呀?現在咱們講和諧社會,講人與自然的和諧,林黛玉老早就與自然和諧了,她的屋子是允許燕子來做窩的。她說「你把屋子收拾了,撂下一扇紗屜」,幹嗎呀?大燕子飛出去給它的小燕子覓食,就要飛回來餵食,要讓大燕子覺得方便,所以瀟湘館那個紗窗裡面會有一個灰空間,灰空間裡面會有燕子窩,大燕子是會飛回來飛出去的。這就是林黛玉的生活。然後是把帘子放下來,拿獅子倚住,什麼叫拿獅子倚住?獅子是一個工藝品,用來鎮住帘子的底邊,讓它在空氣流動當中不至於紊亂——她非常精緻地安排自己的生活。然後,當然還要享受鼻息的快感,還要燒香。這個香不是搞封建迷信燒的那個香,是增加室內芳香程度的一種高級香料。這種香不能讓它很猛地散發出來,因此,在香爐裡面放了香以後你還要把爐罩上,放一個帶花漏的爐蓋。貴族小姐的生活都是很享受的,但是對林黛玉而言,這已經不是物質上的享受了,她把它變成了一種詩化的生活態度,這樣生存。

還有一回,她命令丫頭把鸚鵡站的那個架子摘下來。她養鸚鵡,不是籠養,是架養。她讓丫頭把架子摘下來以後,另掛在月洞窗外的鉤子上。瀟湘館有月洞窗,窗子的形狀是非常生動活潑的,不都是一個模式。然後,她就坐在屋內,隔著這個紗窗挑逗鸚鵡做戲,還教自己的鸚鵡念詩。這就是林黛玉。所以,林黛玉的生存是詩意的生存,她一旦淚盡,要離開這個世界時,一定也會詩意地消逝。

我想,我的邏輯肯定成立。她是這樣的一個生命,又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她離開人間時一定是充滿詩意的。當然,那將是一首凄美哀艷的詩。按理說,一部文學作品中的主人公的人生命運、情感糾葛,無非就是一種藝術創作,讀者會由此產生出不同的閱讀感受。儘管高鶚給林黛玉安排了「焚稿斷痴情」這樣一個悲劇性的結局,在最基本的思路上符合曹雪芹的構思,但在林黛玉的死亡時間、死亡原因、死亡方式等方面的處理上,都不符合曹雪芹的原有意圖,從而使讀者在理解《紅樓夢》的創作意圖和審美享受方面都產生了嚴重的偏差。既然如此,我會如何破解林黛玉的真實結局?我的依據又是什麼呢?

大家現在看的《紅樓夢》一般都是通行本。一百二十回通行本的後四十回是高鶚續的。高鶚的續書,有人很喜歡,特別是關於林黛玉結局的那段故事。我也承認,這是高鶚的續書裡面文筆最好的一段。問題是,我之前一再跟大家說過,高鶚和曹雪芹不是合作者,兩個人不認識,無來往,生命軌跡沒有重疊和交叉。高鶚續寫八十回後的《紅樓夢》,大體是在曹雪芹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以後;而他的續寫和被篡改過的前八十回合起來印刷成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的時候,曹雪芹去世已經將近三十年了。所以,你可以認為有一個人續書續得不錯,但你卻不可以認為這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這只是高鶚的後四十回《紅樓夢》。曹雪芹的《紅樓夢》是寫完了的,而且也不是一百二十回,而是一百零八回。脂硯齋不是說了嗎,全書到了三十八回,就已經三分之一有餘了。他是寫完了,只是八十回後的文稿迷失了。所以,我們可以做一些探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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