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雅游

舊院人稱曲中,前門對武定橋,後門在鈔庫街。妓家鱗次,比屋而居,屋宇精潔,花木蕭疏,迥非塵境。到門則銅環半啟,珠箔低垂;升階則猧兒吠客,鸚哥喚茶;登堂則假母肅迎,分賓抗禮;進軒則丫鬟畢妝,捧艷而出;坐久則水陸備至,絲肉競陳;定情則目眺心挑,綢繆宛轉,紈絝少年,綉腸才子,無不魂迷色陣,氣盡雌風矣。妓家,僕婢稱之曰娘,外人呼之曰小娘,假母稱之曰娘兒。有客稱客曰姐夫,客稱假母曰外婆。

虞山錢牧齋《金陵雜題絕句》中,有數首云:

其一:

舊院風流數頓楊,梨園往事淚沾裳。

樽前白髮談天寶,零落人間脫十娘。

其二:

舊事南朝劇可憐,至今風俗斗蟬娟。

秦淮絲肉中宵發,玉律拋殘作笛鈿。

新城王阮亭《秦淮雜詩》中有二首云:

舊院與貢院遙對,僅隔一河,原為才子佳人而設。逢秋風桂子之年,四方應試者畢集,結駟連騎,選色征歌,轉車子之喉,按陽阿之舞,院本之笙歌合奏,迥舟之一水皆香。或邀旬日之歡,或訂百年之約。蒲桃架下,戲擲金錢;芍藥欄邊,閑拋玉馬,此平康之盛事,乃文戰之外篇。若夫士也色荒,女兮情倦,忽裘敝而金盡,遂歡寡而愁殷。雖設阱者之恆情,實冶遊者所深戒也,青樓薄倖,彼何人哉!

樂戶統於教坊司,司有一官以主之,有衙署,有公座,有人役、刑杖、簽牌之類,有冠有帶,但見客則不敢拱揖耳。

長板橋在院墻外數十步,曠遠芊綿,水煙凝碧。迥光、鷲峰兩寺夾之,中山東花園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繞其後,洵可娛目賞心,漱滌塵俗。每當夜涼人定,風清月朗,名士傾城,簪花約鬢,攜手閑行,憑欄徙倚。忽遇彼姝,笑言宴宴,此吹洞簫,彼度妙曲,萬籟皆寂,游魚出聽,洵太平盛事也。

曲中女郎,多親生之,母故憐惜倍至。遇有佳客,任其留連,不計錢鈔,其傖父大賈,拒絕弗與通,亦不怒也。從良落籍,屬於祠部。親母則所費不多,假母則勒索高價,諺所謂「娘兒愛俏,鴇兒愛鈔」者,蓋為假母言之耳。

裙屐少年,油頭半臂,至日亭午,則提籃挈榼,高聲唱賣逼汗草、茉莉花,嬌婢捲簾,攤錢爭買,捉膀撩胸,紛紜笑謔。頃之,烏雲堆雪,竟體芳香矣。蓋此花苞於日中,開於枕上,真媚夜之淫葩,殢人之妖草也。建蘭則大雅不群,宜於紗幮文榭,與佛手木瓜同其靜好,酒兵茗戰之餘,微聞香澤,所謂王者之香,湘君之佩,豈淫葩妖草所可比擬乎。

遙指鐘山樹色開,六朝芳草向瓊台。

一圍燈火從天降,萬片珊瑚駕海來。

又云:

夢裡春紅十丈長,隔簾偷襲海南香。

西霞飛出銅龍館,幾隊娥眉一樣妝。

又云:

神弦仙管玻璃杯,火龍蜿蜒波崔嵬。

雲連金闕天門迥,星舞銀城雪窖開。

妓家分別門戶,爭妍獻媚,鬥勝誇奇,凌晨則卯飲淫淫,蘭湯灧灧,衣香一園;停午乃蘭花茉莉,沉水甲煎,馨聞數里;入夜而擫笛搊箏,梨園搬演,聲徹九霄。李、卞為首,沙、顧次之,鄭、頓、崔、馬,又其次也。

金陵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連雲,宗室王孫,翩翩裘馬,以及烏衣子弟,湖海賓游,靡不挾彈吹簫,經過趙、李,每開筵宴,則傳呼樂籍,羅綺芬芳,行酒糾觴,留髡送客,酒闌棋罷,墮珥遺簪。真欲界之仙都,昇平之樂國也。

其一:

淡粉輕煙佳麗名,開天營建記都城。

而今也入煙花部,燈火樊樓似汴京。

其二:

一夜紅箋許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

舊時小院湘簾下,猶記鸚哥喚客聲。

其三:

借別留歡恨馬蹄,勾欄月白夜烏啼。

不知何與汪三事,趣我歡娛伴我歸。

其四:

別樣風懷另酒腸,伴他薄倖奈他狂。

天公要斷煙花種,醉殺瓜洲蕭伯梁。

其五:

頓老琵琶舊典型,檀槽生澀響零丁。

南巡法曲誰人問?頭白周郎掩淚聽。

其六:

舊曲新詩壓教坊,縷衣垂白感湖湘。

閑開閏集教孫女,身是前朝鄭妥娘。

發象房,配象奴,不辱自盡;胡閏妻女發教坊為娼:此亘古所無之事也。追誦火龍鐵騎之章,以為嘆息。

教坊梨園,單傳法部,乃威武南巡所遺也。然名妓仙娃,深以登場演劇為恥,若知音密席,推獎再三,強而後可,歌喉扇影,一座盡傾,主之者大增氣色,纏頭助采,遽加十倍。至頓老琵琶、妥娘詞曲,則衹應天上,難得人間矣!

秦淮燈船之盛,天下所無。兩岸河房,雕欄畫檻,綺窗絲障,十里珠簾。主稱既醉,客曰未晞。游揖往來,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為勝。薄暮須臾,燈船畢集,火龍蜿蜒,光耀天地,揚槌擊鼓,蹋頓波心。自聚寶門水關至通濟門水關,喧闐達旦。桃葉渡口,爭渡者喧聲不絕。余作《秦淮燈船曲)中有云:

以上皆傷今弔古、慷慨流連之作,可佐南曲談資者,錄之以當哀絲急管。黃山谷云:「解作江南斷腸句,世間唯有賀方回。」倘遇旗亭歌者,不能不畫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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