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盜玉瓶鳳姐失算計 借銀釵探春思遠行

且說自提親事後,黛玉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所進湯藥盡皆吐出,反徒增一番辛苦。闔府這時多半都聽說了北靜王求婚之事,無不罕異,有說寶玉有情有義,竟膽敢闖進王府抗婚,只怕惹下禍根的;有替他兩個惋惜,說「好好一對玉人兒,竟這樣被拆散了」的;也有趁心如願,藉機散播流言,惹事生非的,這也不消說他。如今只說鳳姐因連日操勞,又犯了舊疾,身下淋漓不止;便連賈母身上也不大好,日間每每思睡,夜裡偏又多夢,一夜醒來幾次,太醫每日來往診治,只不見效;王夫人自從夢見元春後,亦是坐卧不寧,又不敢對別人講出,只在佛前告訴,說是若能保得元春平安回來,自願吃長齋,捐廟散經,點長明燈孝敬佛祖。

這日剛吃了飯,賈母覺的心裡發悶,正想著尋些什麼消遣,破悶行食,恰有水月庵的姑子凈虛帶著智通來府里請安,覷看顏色,打探虛實。賈母正想尋人說話,見他二人來了,倒也喜歡,便歪在黑漆描金靠背椅上道:「你們來的正好,我們二太太才說要從此敬佛,吃長齋,你們既來的巧,且與我們講些因果來聽聽,也叫我們時常心中念著佛祖,積些緣法。」凈虛便先說道:「老菩薩原是極通的,這些年來行善積德,禮經拜佛,那佛經掌故只怕比我們還熟透,且又見多識廣,解的通。叫咱們可說些什麼好呢?」賈母笑道:「那能呢?都說佛法無邊,我能知道多少?九牛一毛罷了。」凈虛道:「雖說如此,咱們修了一輩子佛,也終是俗人俗身,論緣法,卻未必通的過老菩薩。」賈母只道:「這說的過了,過了。你且隨意講幾個來聽聽。」

凈虛便命智通講來,說:「講的好,老菩薩喜歡了,師父賞你;講的不好,回去且要罰背經書呢。」智通道:「既然老菩薩如此虔誠,我就講個屍毗王割肉買鴿的故事吧。」賈母道:「這個卻是聽過了。」智通又道:「那便說個九色鹿王拯救溺人的故事。」賈母道:「這個也聽過。」智通想想又道:「那便說個摩訶薩太子捨身飼虎的故事。」賈母仍說聽過了。智通又故意說了「五百強盜成佛」、「須者提太子割肉事親復國」、「善事太子入海求珠」等幾個淺顯熟慣的佛經故事,果然賈母都說聽過了,智通便嘆道:「我就說老菩薩普天下再沒有不知道的故事,尋常往別的人家講經說法,誰家不是聽一個贊一個?就只在老菩薩這裡,竟沒什麼新鮮的,可難為死我了,這那裡是講佛法,分明是考舉,我若能唬的過老菩薩,我也不用講經宣卷,竟去考試作官了。晚上這頓罰經,竟是逃不掉的呢。」嘲笑一回,這方又說了一個「佛圖澄聽鈴音辨吉凶」的故事。

正勸著,襲人與秋紋已經聞訊來了,紫鵑惦記著黛玉,抽身回屋。襲人見寶玉面無人色,忙攙了回房。寶玉卻不用人扶,一路飛跑回怡紅院,撲在榻上,這方放開聲音,盡興大哭起來,叫道:「這回活不得了。林妹妹天仙一般人物,老天何以叫他受這般荼毒?想是我家運道盡了,後頭更有許多腌臢不堪的事情不忍心叫他看見,所以早早的要收他回去。」襲人聽了又好氣又好笑,推他說:「聽聽你這滿嘴裡說的什麼?那有紅口白牙自己咒自己家運道差的。老爺聽見,問你還有命在么?」又道,「這些日子府里為著娘娘的事忙的不可開交的,太太還要在百忙裡抽出工夫來,亂著裁尺頭做衣裳訂床打櫃,為的是誰?你倒事不關己的,只做撒手大爺一般,還有這許多抱怨,太太聽見,豈不寒心?」寶玉哭道:「我才不要結那勞什子親事,我只要跟妹妹一起,要活一處活,要死一處死。什麼金玉良姻?又是什麼娘娘遺旨?活人的事,憑什麼倒要一個死人做主?」襲人聽他說的大膽,唬的忙上前捂住他嘴道:「我的小祖宗,這話也是混說得的?」看他這樣,深覺憂心。

王夫人、鳳姐、李紈等也都坐在旁邊聽他講法。便聽那姑子說道:「原來深山裡有一座九級佛塔,塔鈴垂檐,隨風作響,有位高僧佛圖澄,最擅長從鈴音中分辨禍福吉凶,人們便常求他聽鈴,以便趨吉避凶,預知生死。某年某日,有位趙太子石宣,想要謀害親弟弟秦公韜,弒父舉事,又怕計不得逞,便故意先去拜訪佛圖澄,想試試深淺。又不好說明來意,恰聽得塔上一鈴獨鳴,便問道:『大和尚素識鈴音,究竟主何預兆?』那佛圖澄慧眼佛心,早猜到他來意,卻故意不說破,只答道:『乃是鬍子洛度四字。』石宣唬了一跳,連忙又問:『什麼叫作鬍子洛度?』說著,恰便石宣之弟秦公韜徐步進來,佛圖澄便盯著韜的臉只管凝視。韜自然覺的詫異,問其緣故,佛圖澄答:『公身上有血腥味,恐近日有不吉之事』……」

鳳姐想了一想道:「這也不是個事兒,縱然今兒你還了幔子這筆,明兒銀爵盞、銀燈台那筆出來,還是不夠。」賈璉道:「誰說不是?只恨無法子可想。」鳳姐道:「法子倒有一個,只不知道你敢不敢?」賈璉忙問何計,鳳姐因道:「前次甄家不是存了許多東西在這裡,鑰匙可是你收著?如今何不拿他出來換些銀子。反正那甄家已經是漏船沉了底,未必再有機會翻身的,那些東西又不能吃又不能用,擱著也是白擱著,不如拿來且派些用場,救救急,滅了眼前火再說。」賈璉沉吟道:「這倒也不失為一個救急之法。只是那些多半是御制之物,尋常當鋪未必敢收。」鳳姐道:「你還惦記著有當有贖呢,我勸你不如肉包子打狗——只望他去,別望他回了。我跟你說,太太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叫作冷子興的,說是京里有名的古董掮客,認識各省各府許多大戶,依我的意思,不如叫他弄出京城去,找個山高水遠的地方賣給那些深宅大院,一則解了燃眉之急;二則又隱秘,豈不兩便?」

賈母年邁不禁,且又是長輩,便不親往,鳳姐因病情沉重,巧姐兒又年幼,且府中事務也著實離不了他,探春、惜春又都因造冊待詔,黛玉、湘雲等是親戚,也都隨賈母留京不去。鳳姐扶著賈母,探春、惜春等跪著,眼睜睜看送殯隊伍浩浩蕩蕩徑自往東去了,足有一盞茶時候方過完。賈母猶自引頸遙望,直看的人影兒不見,方打起轎子回府。府中又另設祭儀,每日請僧尼道姑念經超度。不在話下。

凈虛遂道:「卻說這國的王后得了一病,百葯不醫,是夜卻做了一個夢,醒來便與國王說:有仙人告訴我,只要吃了孔雀王的肉,我的病就會好。於是國王懸賞求葯,說誰若抓到了孔雀王,不僅賞銀萬兩,還把公主許他為妻。有個常在山裡走動的獵人聽見了,他從前原得過孔雀王的搭救,知道他每早要替青雀採食蜜果,便想了一個主意,把自己渾身塗了蜜糖躺在地上誘那孔雀王走近。果然孔雀王中計,被這獵人捉住。孔雀王情知被獵人出賣,只得同他商量:你如果放了我,我告訴你一個地方,那裡有座金山。獵人不信,說我放了你,金山又沒有卻怎麼辦?國王的賞賜可是寫的分明。遂把孔雀王獻給了國王。」

寶玉心痛如絞,哭道:「妹妹這麼說是拿刀子剜我的心呢,我也不指望當官做宰,就算家敗了又怎麼樣,只要我們在一塊兒,有一口粥吃我就不怨什麼了。」黛玉收了淚,搖頭苦笑道:「只怕一口粥吃不上的日子也還有呢,那時可又怎麼樣呢?烏鴉尚知反哺,我來這府里十年,並不能報恩,再叫你為我惹禍生非,是叫我死也不安生、不清凈了。我也背不起這罵名,你要真心體諒我,就聽我這一回,拿待我的心待寶姐姐,只要你好,我也就……」說到這裡,又咳起來,眼睛看著寶玉,無限憐惜,卻再沒有一滴淚。寶玉哭的肝腸寸斷,黛玉的話只是一句聽不進去,緊緊攥了他手哭道:「好妹妹,我決不負你!」

趙姨娘見探春哭了,也怕鬧大了自己吃虧,不敢再嚷,卻只嘟噥著不肯去,道:「這府里難道還缺少疼他的人?我就把心剖出來給他,只怕他還嫌腥呢。只當自己是金枝玉葉,把生身母親嫌的腳底下泥也不如,我實告訴你罷,這些日子官媒沒少往府里跑,倒也羨慕姑娘的美貌學識,巴不的娶回家去,只可惜,不是門第寒酸,就是身家貧薄,就難得有個把王孫公侯之家,又是討姑娘去填房的。為的是什麼?我倒也不必說明,姑娘既然天天念著正呀庶呀的,只管自己想去。」

黛玉遂慢慢行來花冢之旁,猛可里想起那年三月中浣葬花時,與寶玉同讀《會真記》的往事,一時許多句子撲上心頭,思及「玉宇無塵,銀河浣影,月色橫空,花陰滿庭,羅袂生寒,芳心自警」諸句,正應著眼前景物,一點不差,又想及「去住無因,後退無門」,「玉堂人物難親近」等句,不禁心慟神馳,柔腸百轉,顧不的風清月冷,樹蔭露寒,身上一軟,就便兒坐在花下石凳上。卻又忽然省的,此處便是自己瘞花埋香,哭作《葬花吟》,後與寶玉互剖心事之地,耳邊驀的清清楚楚響起一聲「妹妹,你放心」,聽著就像是寶玉在自己耳邊說話的一樣,更覺萬箭攢心,喉頭一甜,猛的一口血噴出,手扶著花樹,便軟綿綿倒下來。

兩姑子又奉承不已,直說的天垂寶像,地涌金蓮。寶玉漸聽不入耳,遂告辭了出去,鳳姐兒妯娌姐妹幾個也都散了,惟有賈母和王夫人兩個仍坐在那裡聽姑子講經。

正說的熱鬧,忽然二門上小廝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