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痴寶玉情闖北靜府 惠元妃夢斷鐵網山

且說襲人見寶玉一早忙忙的出去,半晌回來,卻是眼痴神散,滿臉哀傷不豫之色,大吃一驚,忙問緣故。跟的人少不得告訴了他,王夫人如何翻查皇曆說要替二爺和寶姑娘成親,賈母如何說林姑娘已經許了北靜王,太太又如何吩咐明日合院遷出,只許貼身丫環跟出,其餘的遣散別院使喚。

一時賈政、王夫人忙忙的走來,也都心驚肉跳,王夫人先就「哎喲」一聲哭道:「這孽障不知天高地厚,三番兩次,一時摔玉,一時妝瘋,我懸了多少年的心,如今索性鬧上王府里去了。說出去,總是我教子不嚴,縱的他無法無天,竟把禮義廉恥、尊卑上下也都忘了,闖出這般丑禍來。」賈母聽了,愈覺煩惱,又聽賈政頓足罵「不知死活的孽障,悔當初不曾拿繩子勒死,偏生你們又攔著,到底做出禍事來了」等語,便指著斥道:「我知道你們多嫌著我平時嬌慣寶玉,縱的他無法無天,只恨不的我一時半刻便離了你的眼才好。只是寶玉這會子在龍潭虎穴里,不打緊的想法子去救,只管說這些沒要緊的狠話,難道必定要看著他死了,你才稱心?」賈政、王夫人方不言語了。

寶玉道:「什麼好事?能容我和妹妹一道去死,好過如今這樣多少呢。」說著捶床大哭。襲人明知寶玉心性,強勸無用,因另使一計,委委屈屈抽抽咽咽的哭訴道:「方才二奶奶打發人來傳太太的話,說教明天就搬出去,又說不必都跟著,只留下那伶俐可靠的幾個隨身伏侍,其餘的或散或放或賣,都要打發出去呢。為我病了這些天,太太正嫌棄,打緊的心裡不自在,這回說搬,只怕不要我再跟著你,要攆我出去。我既得了這治不好的病,想來也活不幾天,便攆出去也無怨,就只怕我走了,沒有人侍候的你周全。好在你已訂了親,二奶奶眼看就要過門的,我便走也沒什麼放不下的,就只有一句話囑咐你:成了親,就是大人了,再不能像從前那般胡鬧。只要你記著我的這句話,就不枉我盡心伏侍一場了。」說著,不由的傷心起來,捂著臉哭的花枝亂顫。

紫鵑聽著,心裡只如油煎刀絞一般,哭道:「姑娘說什麼生死?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如今咱們先換了寶玉回來,再想法兒慢慢拖著,實在拖不過,還有一個三十六計走為上。到時候姑娘只說讓二爺陪著回南祭祖,人不知鬼不覺,一走了之,不信北靜王府還能滿天下懸紅緝捕去。」黛玉聽了這話,素麵泛紅,斥道:「休胡說,這也是女孩兒家混說得的?被人聽見,要命不要?」

鳳姐略站了一站,並不說話,回身往角門抱廈里來。眾婆子擁著,忙叫起司茶爐的,周瑞家的得了信兒,一陣風兒走來,迎著鳳姐沒口子說道:「奶奶今兒怎麼親自出來?也不叫個奴才通傳一聲,好叫咱們準備。看這一屋子的土,小心沾髒了奶奶的衣裳。」婆子笑道:「周嫂子說那裡話?這抱廈天天有專人打掃的,預備著主子坐息,從不放閑人進來。」周瑞家的只做沒聽見,親自用袖子把椅面擦了又擦,方扶著鳳姐坐下,又咋咋唬唬的道:「這茶那裡喝得?還不叫裡邊柳家的洗了壺來,重新燉過。」又親往裡邊去傳茶。鳳姐也不與人閑話,且向鬢邊拔下一支銀鎏金西番蓮鏤花嵌翠耳挖簪來掏耳朵,默默的出神。

那元春眼中含淚,口內作悲道:「娘啊,你只知孩兒一朝選在君王側,乃是尊貴光榮之事,豈知宮闈之內,風起雲湧,縱然百般小心,終究暗箭難防。女兒為了保住這賢德妃的封號,含辛忍辱,耽精竭慮,這許多年裡,何曾安穩度過一天半日?卻還是弄巧成拙,求全反毀,如今一死萬事休,縱然醒悟,也是遲了。只為懸心爹娘不下,才不顧這山長路遠,一夜萬里,趕來見爹娘最後一面,還有一句話要提醒爹娘。」

紫鵑剛伏侍著黛玉吃了葯,雪雁自在一旁做針線,忽聽小丫頭飛報說老太太來了,都趕緊迎上前打起帘子。黛玉也忙起來了,嬌嬌怯怯的請了安,親自扶著老太太在窗前雞翅木椅上坐下,又命紫鵑、雪雁搬椅子給王夫人、鳳姐。鳳姐不肯坐,且拿起雪雁的活計來打量。雪雁斟出茶來,黛玉將頭一盞親自奉與賈母,第二盞便與王夫人,紫鵑又捧一杯與鳳姐。賈母接過茶來聞了一聞,道:「這是雀舌,怎麼不沏前兒送來的明前龍井?」雪雁道:「因薛姨太太說好喝,姑娘便都送與姨太太了。」

王夫人聽了不懂,只恍恍惚惚的道:「是什麼話?」又問,「你這抱的是誰家的孩兒?」元春道:「女兒離京前已經身懷有孕,自以為眼前就要有大富貴,大榮華,一心要好,百般防範,瞞住消息跟隨皇上出京。不料心強命不強,如今反累了這個孩兒,可憐他沒見天日就要隨女兒命入黃泉了。女兒死的委實冤枉,個中因由,便說給爹娘知道也是有害無益,如今倒也不必再提。只望爹娘以女兒為誡,休再一味攀高求全,從此倒要退步抽身,看開一些,還可保的數年安居。若不然,眼前就要大禍臨頭了。倘若兒身還在時,還可設法為爹娘籌措轉寰,趨吉避凶,如今天倫永隔,幽冥異路,再不能略盡孝心了,爹娘自己保重吧。」

鳳姐見賈母話裡有話,知道不樂意,忙道:「正是呢。上吊還要喘口氣,不信他一個王爺,說出來的話竟好意思收回去,總得做兩天表面文章,假裝寬慈。就有什麼招數,也會等些日子再施展。咱們如今不如就來個將計就計,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橫豎拖幾日等娘娘回來,還有的商議。」賈母這方點頭,說道:「也只得這樣。」

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賈母又叫了王夫人、鳳姐來房中商議,又叫請賈政、賈璉來,又命鳳姐:「都這時候了,也別只管避諱,且顧不上那些。」鳳姐只得答應了,羞羞答答行了個禮站在賈母身後。反是賈政因熙鳳是王夫人內侄女兒,又是自己侄兒媳婦,故一直側身而立,向母親稟道:「我昨日聽雨村說,北靜王爺對外甥女兒竟是志在必得,幾次托馮紫英打聽出身來歷,又專程備車接了雨村去,許他做成這宗親事,必定厚謝。雨村前些時因官運不濟,被參了一本,正四處謀求門路,如今既得了這個契機,如何不儘力?他為著從前與我有些交情,因此一句也不瞞我,將前因後果表明,論起來,還是寶玉造的孽,他與園中姐妹結社,竟將閨閣文字寫在扇面上四處招搖,所以流傳了出去,叫北王知道,遂有此心。我從前就說他是個惹事的禍胎,果然不錯,如今到底捅下天來了。」賈母不樂道:「這裡緊著在商議搭救他性命,你且只顧說這些堵人心的話。要管兒子,等他回來,有多少管不的?這會子只在我耳根前兒數落他,難道由得他陷在北府里,一輩子不回來的倒好?」說著又哭起來,王夫人便也哭了。

賈母嘆道:「我何嘗不是擔憂這個?想來他借口講談學問練武藝把寶玉扣留在府上,還只是第一計,後頭不定還有些什麼千奇百怪的厲害法寶呢。這次寶玉安然無恙的回來了,不過是個提醒,敲鑼聽音兒,下次未必便能這麼容易。」

這裡紫鵑仍扶黛玉躺下,因出來擰手巾,雪雁悄悄兒的問道:「姓趙的不早不晚的,又來做什麼?眼賊手貪,次次來,總要順點兒什麼。」紫鵑道:「誰說不是,平白無故的走來,說了一車子不三不四沒名堂的話,姑娘還沒做王妃呢,他倒興頭的先成了太上皇了。」

賈母到了這個地步,料無別法,只得應了。事已至此,再難隱瞞,遂由王夫人、鳳姐左右陪著,親自來瀟湘館裡說與黛玉知道。入得園來,只見落英繽紛,綠葉成蔭,幾隻雀兒在石子路上蹦跳著奪食,卻不見有什麼人往來,想到從前諸孫女兒圍繞膝前、花團錦簇之樂,如今迎春已死,湘雲將嫁,黛玉再出了門,這園裡益發無人了。不禁悲感交集,一行走,一行便垂下淚來。好在瀟湘館不遠,早有小丫頭趕去告訴,幾個丫頭、婆子正在竹下乘涼,聞言忙迎出來請安。

黛玉只聽的一句「北靜王府求聘」,已經血往上涌,身子發沉,兩行淚直流下來,餘下的話便再沒聽見,愣愣的望著賈母,卻連一句話也無。紫鵑、雪雁也都驚的呆了,忙撫胸揉背,連聲呼喚,半晌黛玉方回過氣來,咬著牙,只問的一句:「老太太答應了么?」

偏偏春纖兒適從鳳姐處取了蜜來,拿給黛玉瞧道:「這是二奶奶特地翻出來給姑娘的,說是不同於尋常蜂蜜,乃是蜜蜂兒們采來,專門供給蜂王蜂后吃的極品。這一小瓶,抵的過尋常蜂蜜十瓶的功效還好呢。」紫鵑接過,見是小小一隻羊脂白玉瓶,肚子圓兩頭細,刻絲勒花,十分精巧細緻,瓶上且貼著印花金箋,寫著「楓露菁秋」四個字,拔開塞子,只聞的一股幽香撲鼻,說是花香,又有草木清爽之氣,果然與尋常蜂蜜不同。忙取碗來倒了半碗,叫小丫頭按大夫所說之法隔水蒸來。趙姨娘待走不走的,便又湊上前來,涎著臉道:「前些日子環兒有些不好,大夫也說要他尋些蜜吃,說給二奶奶,回了三四次,才給了些陳年槐花老蜜來,顏色不紅不黃,氣味不腥不甜,那裡吃的?姑娘一時也吃不完這些,便吃完了,橫豎再有的,不如分與我些,帶與環兒吃。」

接著邢夫人、薛姨媽並寧府里也各打發人來問候。王夫人還欲說話,寶玉推說騎馬累了,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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