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藏金屋齡官甘作妾 結紅線鳳姐義為媒

且說寶玉自薛姨媽處回來,仍往秋爽齋來,立逼著探春去與王夫人說話,自己只在秋爽齋苦等。誰知這日正是探春生日,出園來,先與賈母請安,又往賈政、王夫人跟前磕了頭,免不的與趙姨娘周旋一回,聽了幾句不咸不淡的歪話,又惹下許多閑氣,足有一頓飯時候才回來,翠墨隨後捧著一盤子壽禮。

寶玉早已在檐下等候,遠遠的便迎上來催問道:「如何?」探春不禁笑嘆道:「你也夠痴心。那小紅得你這樣,可謂雖敗猶榮。」寶玉無心頑笑,仍是沒口子逼問結果。探春道:「我說去也白去,這不,臊一鼻子灰回來了。」寶玉知道不成功,長吁短嘆,垂頭不語。探春看了不忍,勸道:「你我在府里,就有十分的心,也難盡一分的力。依我說不如找個擅活動多見識的兄弟子侄,命他們在外頭幫忙打點著,或者還值多些。」一言提醒了寶玉,拍手道:「我怎麼竟忘了他了。除卻此人,別人再沒這本事。」遂向探春拱一拱手,匆匆辭去。

探春望著背影笑道:「我這二哥,再不為別的忙,正經事不見他這般用心,為一個丫頭,倒忙的見首不見尾的。」想至此,又嘆息起來,愁道,「冷眼望去,兩府里子孫,只有二哥是個好的,偏又是這樣不務正業,將來偌大家業,卻指望誰呢?」因此倚著欄杆,倒愁郁起來。

忽見湘雲和寶琴同著幾個小丫頭,抬著一架風箏遠遠走來,笑道:「你在呆看什麼?剛才過去的可是二哥哥?一大早為著什麼事這樣慌張?」探春不欲提起賈環之事,故意假裝看風箏,含糊應道:「他會有什麼正事?左不過是那些閑事罷了。」又問,「你們怎麼也這樣早?」湘雲道:「還是琴丫頭提醒的,說今兒原是詩社的正日子,又是你生日,雖是為了二姐姐的事不便操辦,倒不如起一社,一則姐妹們聚一聚,二則寫幾首詩祭祭二姐姐,也可遣發愁緒,好過各自傷悲。如何?」

探春想一想道:「也可。」就便打發小丫頭分頭去請黛玉、寶釵等來商議,又嘆道,「如今每起一社便少幾個人,誰知道今日聚後,又到何日再聚,聚時又得那些人呢?」湘雲道:「聚一日且樂一日,何必多想。」寶琴只蹲在地上同小丫頭插柱裝線。

一時李紈、李綺先來了,帶著一盒酥,眾人見了李綺,都起身問好,又問候李紋待嫁之事。李綺見了風箏,便要放起來,湘雲道:「且別急,這響哨兒上是帶燈的,要等到夜裡放起來才好看。」

接著惜春、黛玉也到了,都有賀儀錶贈,惜春是自製的茉莉心香一盒,黛玉是湖筆、端硯各一;只寶釵說要幫母親理賬,稍後過來,命丫環帶回一筒南海貢茶;打發去怡紅院的丫頭卻說寶玉一早出去,至今未回。李紈便道:「昨兒依稀聽說寶玉兄弟把什麼打破了,究竟是怎麼個緣故,我因事多,就沒細問。」探春不得已,也知早晚瞞不過,都會知道,便簡略說了砸缸之事。眾人都唬了一跳,嘆道:「寶玉太魯莽些,不過為著救人,事出倉促,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又說,「該去看看巧姐的,也問候一下鳳丫頭。」惟獨黛玉聽了此訊,猛可里一驚,突發奇想:莫不是為我砸的不成?當下心中突突亂跳,心思電轉,臉上紅白不定。

寶玉笑著,別過賈芸重新進園來。因怕丫環來找,且不回房,只往花漵一帶行走,賞頑那春光爛熳,杏紅柳綠。忽見柳遮杏鬧處忽的飛起一人,倒唬了一跳,定睛再看,卻又不見了,正詫異間,忽然又飛盪過來,又聽到樹後有女子語笑聲,才知道是有人在打鞦韆,細聽那聲音,似探春又似湘雲,及欲看那人,只見他大紅裙子揚起在風中,直如飛仙一般,悠來盪去,卻辨不清臉面。

湘雲、寶琴也都說妙。湘雲便搶先說道:「我先說幾個,就是江、河、湖、海。」黛玉少不得振作起來,道:「那我也說幾個,就是雨、露、霜、雪。」探春道:「雨水、露水盡夠了,加上霜、雪二水,反覺牽強;枕霞的四水也容易相犯,不如去掉河水,另換個靈動些的。」岫煙道:「那便是溪水吧。溪、河本一類,又與江、湖、海迥乎不同。」

李紈道:「我便說個潭水吧。豈不聞『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可知上一社既詠桃花,這一社正該詠潭水的。」寶琴道:「你既有潭水,我便再添一個瀑布。雖說前人『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已經寫的盡了,今兒倒要看看是否後繼有人。」李綺道:「那我就再加個泉水,『問泉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說著,寶釵也來了,聽了眾人所議,遂道:「泉、溪亦有點相犯,不如只留一個。」岫煙忙道:「那就是泉水吧,與瀑布、潭水又可相接,又不至像溪水般過於細巧。」遂都一一寫定了,仍不見寶玉過來。

眾人道:「且不等他,先分派了題目,留下那個沒人選,就把那個給他便是。誰叫他缺空兒呢。」於是黛玉選了露水,湘雲選了江水,探春是海,寶釵是湖,李紈是潭水,李綺是雨水,岫煙是河水,寶琴是瀑布,剩了一個泉水便給寶玉留著。湘雲數了一數,共是九水,便向惜春笑道:「偏偏又是九個,不如你再補上一個,湊足十首剛好。」李紈笑道:「自古以來,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那裡那麼多十全十美的事。況且九已經是至尊之數,若再不足,非要以十為美,反太穿鑿強求了些。依我說,這九首就剛剛好,竟不必再做。」

寶釵也道:「若說為了補數再做詩,便不是做詩的本意了。強做了去,別說一首,便十首又有何難?只是刻意求工,反為不美。豈不聞九九重陽,亢龍有悔?況且方才琴兒說的:疑是銀河落九天。我們今天寫的是水,又恰是九首,倒暗合了詩里的意思。《禹貢》有云:『九河既道』。可見九已為極,何必又十?不如就把這泉水的題目給藕榭,寶玉就來了,也不讓他做。」寶琴拍手道:「姐姐說的最妙。這九首詩不如就叫作『銀河九首』,我們幾個,豈不都是從天上來的了?」說的眾人都笑起來,都說:「這說的有理,又雅緻。到底是蘅蕪君。」

林之孝亂猜了一回,皆不是的。紅玉娘這方將賈芸今兒來的緣故講明,款款的說道:「女兒既然已經出來了,只怕再難回去。況且咱家也不指望他那一吊錢度日,從前也沒打算他成個什麼,為的是家生子兒,才不得不送進府里使喚,窩在怡紅院里做了那些年粗使丫頭,原指望平聲靜氣過幾年橫豎放出來,誰知竟又跟了二奶奶,雖是有體面的事,可那天不是懸著心,吊著膽,老虎嘴裡尋唾沫——便得著些也艱難。府里有我們兩個侍候已是足夠,那銀子是好掙的?沒的再把個獨生女兒墊在裡頭。況且如今又被攆出來,傳出去是甚麼好名聲?若只管擱在家裡,等著府里發賣配人,知道是個什麼了局?那芸哥兒雖不是什麼嫡系正宗,大小也是個爺,且不是那些虛花浮浪的子弟,很知道巴結上進,做事也勤謹,又是出了名的孝子,雖然年紀不大,倒也還老成有眼色,近來在二奶奶跟前也極有體面的,又不把女孩兒做丫頭看待,說明了娶過去做平頭夫妻,三絡梳頭,兩截穿衣,只比府里奶奶少些金銀穿戴,身份卻是一樣的。你若捨不得他吃苦,大不了多賠些嫁妝,就是破些銀子,買兩個小丫頭子賠送也沒什麼。」林之孝也道:「說的極是。」又道,「既這樣,紅玉終是二奶奶使過的人,要嫁人,也該同二奶奶說一聲。不然倒像慪氣似的。況且也要她肯放人才是。」

恰時廚房裡送了銀絲壽麵來,眾姐妹遂放下題目,且拿面來吃,面雖只一樣,澆頭與伴碟卻是五顏六色,都用蓮花白鑲金線的瓷碟子盛著,花花綠綠足有二三十之數,滿滿擺了一桌子,倒也好看。湘雲便先挾了一筷子香椿芽拌麻油,既香且脆,又清口,笑道:「這個炒雞蛋卻好。」探春道:「不值什麼,你愛吃,說給廚房裡,叫做來就是了。」便即命人去廚房傳話。

寶釵又道:「昔秦昭王三月三日置酒河曲,有金人自東而出,奉水心劍曰:『令君制有西夏。』及秦霸諸侯,乃因其處立為曲水祠,二漢相沿,皆為盛集。遂有三月三日,士人並出江渚池沼間,為流杯曲水之飲。而今雖無金人奉水心劍,焉得無曲水流杯乎?」眾人都道:「這說的好。」果然傳酒來,齊敬探春,探春辭道:「治國齊天下,乃是君子士大夫的事。我不過生錯了日子,寶姐姐就扯上這些野史軼聞來取笑兒,這杯酒其實喝不得。」

黛玉笑道:「正是你這日子生的好呢,將來少不得也要有一番大作為的。寶姐姐說今兒席上並無水心劍,豈不知從前吳王闔閭使幹將鑄劍,采五山之精,合五金之英,而金銀不銷,鐵汁不下。幹將曰:『先師歐冶曾雲,若煉劍不成,須以女身祭爐神。』其妻莫邪聞之,即投身入爐,鐵汁出,化為兩劍,各鐫有字,雄曰『幹將』,雌曰『莫邪』,其餘所出之鋼亦鑄得三千利劍。可見劍之一事,原為女子化身。今日既有『銀河九首』,你又生於三月三日,可知本身便是劍神,更何須金人獻贈水心劍乎?」

說著,王夫人已經扶著丫環,同鳳姐兩個喘吁吁的過來,聽了寶玉這話,怒道:「又胡說了,好好的尋死覓活,婚嫁是喜事,如何只說到忌諱上頭?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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