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小紅步紅拂女梳頭 寶玉效司馬光砸缸

賈政亦是滿面淚痕,嘆道:「逆子,逆子,我賈家竟斷送在他手上了。」又怕更增母親傷悲,只得收淚勸道,「事已至此,恨也無益。寶玉闖下這等禍端,此時便將他打死,也難洗清。為今之計,不如我明日就往北府里走一趟,作速允了北王婚姻之請,結成通家之好,方見得我們並非有意忤逆,不然,只怕不日便要滅門了。」賈母聽了,雖知有理,只不捨得,仍一心要等元妃回來,指望或有回天之術。賈政料也難勸,只得且回房,擔心的一夜未眠。

鳳姐站著聽了一回,早猜著賈母心思,因忖度著笑道:「雖然不能兩全,或者倒可以三全其美的。」賈母故意道:「你又來胡打岔了,從沒聽說個『三全其美』的話,可見你沒學問。」鳳姐越發上前笑道:「我雖沒學問,也知道娥皇、女英的典故。那邊是『金玉姻緣』,這邊是『一對玉人兒』,正是半斤八兩,兩個都一樣好,兩個都一樣喜歡,竟難取捨。依我說,何不就兩好做一好,豈不三全?」王夫人遲疑道:「這成么?」鳳姐道:「怎的不成?橫豎都是要請娘娘的旨意。不如就同娘娘實話實說,雖然娘娘屬意薛大妹妹,為著寶玉,未必便不肯。到時候懿旨一下,咱們奉旨成婚,同北靜王府那邊只說娘娘賜婚定了林姑娘,這邊卻是雙喜臨門,一擔兩挑,豈不三全其美?北府里也好交代,寶兄弟的心事也可成全,便是寶姑娘,平日向來大方寬厚,且與林姑娘又極要好的,也未必不願意。」

寶玉還要再說,隔壁薛蟠房裡丫頭小舍兒走來回稟,說大奶奶要找太太說話。薛姨媽道:「這裡有客呢,有什麼話,閑了再說吧。」寶玉忙道:「大嫂子既然有話要說,自是急事,我來這半晌,也該回園子了。」薛姨媽還欲留,寶釵卻將母親袖子一拉,不令挽留。寶玉遂去了。

賈母聽了,益發悶悶不樂,也只得命人找了王夫人和鳳姐來告訴。王夫人大喜過望,立時便要找薛姨媽進來商議,賈母阻道:「娘娘尚未回京,這只是內監傳信兒,要我們心中有數提前準備的意思,說明是回京後再議,少不得要等娘娘回來,再入宮商議妥當,眼下還急不到那裡。」王夫人道:「還商議什麼?連日子都定了,還有假?既說了細節,不過是些下帖納吉的禮數罷了。我一向都說寶丫頭好,果然娘娘也看中了,如此親上做親,我也可放下心頭一件大事,有寶丫頭替我看著那個混世魔王,從此少操多少心。」喜滋滋地合不攏嘴。

原來薛家在京中自有房產,為著賈母王夫人苦留,才闔家大小留在賈府久住不去,便連薛蟠娶親,也一併借的是賈府的房子。那薛蝌卻不願寄人籬下,一早說明要往城南老宅里成親,薛姨媽原不願意,寶釵卻極認同,勸母親說「房子在京中,橫豎又不遠,容易往來的;況且兩房同住,易生是非,倒惹母親生氣;不如另門別院,妯娌間不常見面,也還容易相處,便是母親在這裡住的膩煩時,也可過那邊住幾日散心,強似一家子都住在親戚家。」薛姨媽聽了有理,遂著人過去打掃房屋,油洗窗門,鋪地糊牆,布置的極是齊整。只等吉日到了,好娶邢岫煙過門。正是:

賈政猜忖著賈母的意思,知道意下也是要納黛玉為孫媳,恭敬議道:「母親看中的必是好的,只是若拿這話去回王爺,好像不妥,早不說晚不說,偏待北王有意同咱們結親時才又說府里要留下自娶,倒好像存心與北王爭搶似的。想寶玉從前為個戲子,已經與忠順王府不睦,這些年朝上官中惹了多少閑氣;今日這親事,更與從前爭搶戲子不同,乃是與北王爭奪心愛之人,倘若不從,勢必與王爺交惡,把幾輩子的小心交結都毀於一旦了。俗話說:孤掌難鳴。往日里同咱們相與的幾家這些年裡竟都落了勢,就只北府里還肯看顧些。若再把他得罪了,來日若有些大意失腳須倚傍處,再去求誰照應?誰又敢與北王爭鋒?」

兩人正自各懷鬼胎,胡思亂想,忽聽外邊「潑剌」一聲,都唬了一跳,方想起賈環還在外頭,忙出來,卻見院里空空,那有賈環,便連巧姐兒也不見了。寶玉說聲不好,急忙撲向魚缸時,果見姐兒頭下腳上,早喝了兩口水,正扎在缸里撲騰呢,忙抓住兩隻腳用力倒提,無奈濕手重滑,巧姐兒又扎掙的厲害,竟提他不起,復被掙脫開來。寶玉情急,展眼看見紅玉方才洗頭的蓬牙三彎腿包銅盆架子擺在一旁,遂扔開盆子,拎了盆架相准玉缸壁薄處砸去,第一下用力不足,只磕掉了荷葉兒上立著的一隻玉蜻蜓,第二下方聽「撲」的一聲,只見玉碎珠濺,缸里的水連同兩隻魚嘩一下涌流出來,寶玉這方重新探頭到缸里,雙手勒住巧姐腋下,用力抱出。

且說寶玉回至房中,聽說襲人因和碧痕慪氣,居然氣的吐血發昏,忙問大夫來看過沒有,待聽說已經報給二奶奶,大夫來過瞧了,便又問癥狀藥方,一邊走進屋裡來。襲人猶躺在帳內,雙目緊閉,臉色青白,聽到寶玉進來,只是流淚,不肯說話,也不睜開眼來。寶玉見他這樣,又急又痛,握了手勸道:「我並不知情形是怎樣,但你素日大方體下,況且一個屋裡住著,原免不了有些磕磕碰碰的去處,你看那玻璃茶盤托著茶杯,每日拿起來還要稀里咣當亂響呢,鬥嘴慪氣是常事,何必這樣在意?我聽說碧痕自知闖禍,已經跑了,這會子且不知是死是活,少不得還要叫茗煙到處打聽著,若找著了,必帶他到你跟前來賠罪。」

薛姨媽見他妝扮的這樣招搖,滿心不喜,卻不好說的,只得道:「上次親家母來京,因家裡事多,也不及好好款待。走的時候,也沒有送一送,好不失禮。如今既是親家母大壽,你又是難得回娘家一次,自該叫蟠兒陪你去,再多備些壽禮衣緞。」夏金桂笑道:「我們兩家原是至親,並不要講究這些虛禮。何況他前面店鋪里忙的那樣,平日連家也難回,那裡抽的開身陪我回娘家?不如我自己清清爽爽的去了,略住幾日便回來的。」寶蟾只在金桂身後使眼色,指指自己又指指金桂。薛姨媽看的煙迷霧遮的,只得含糊應道:「既這樣,多叫幾個可靠人跟著,早去早回。待到正日子,再叫蟠兒過去給親家母磕頭,順道接媳婦兒回來。」夏金桂似笑非笑的應了,遂告辭出門,外面早已備下馬車,婆子扶上車來,就此別去。

林之孝家的便出主意道:「哥兒自己不肯去,卻可求那太太聽的進話的人去勸勸,或許還可以轉的過來。」寶玉便又苦想找那個說情,因道:「寶姐姐的話,太太必是聽的進的,只是他如今也不大進來,自己家裡的事又多,且是最不喜管閑事的,我去求他,未必便肯;不如求求三妹妹也罷,他必肯幫我,只是太太聽不聽,便不知道了。」林之孝家的便極力攛掇道:「哥兒既這樣說,何不這就找三姑娘去?姑娘是嬌客,太太又素來倚重,或者會給幾分情面也未可知;若不成,還得求求寶姑娘,他到底是太太的親外甥女兒,如今身份更比從前不同,他要是肯說句話,只怕倒有七八分成功。」

無奈王夫人深恨他壞了寶玉名聲,這本是他心頭第一件大事,明知兒子有這個痴病,日防夜防,只怕有人拿著這個做文章,偏偏的就又有把柄落在人手上。因罵道:「叫你看著姐兒,你倒一味妝狐媚子,勾引爺們兒,只這一條就該打死;何況又疏於職守,差點傷了巧姐兒性命。」因此兩件,立逼著鳳姐攆他出去。鳳姐明知個中另有冤屈,然見王夫人盛怒,且為巧姐兒焦心,也深恨紅玉疏忽,遂不勸阻,當下傳命:「叫林之孝家的進來,帶他女兒出去。」王夫人反愣了一愣,道:「原來是他的閨女。」因將林之孝家的找來,說了姐兒落水的事,並不提寶玉與賈環,只說:「做奴才的未能侍候好主子,反差點傷了主子性命,就該打死。若不看你面上,定要重打四十板。他既是你女兒,便著你領回去便了。」林之孝家的又驚又怒,也不敢辯,只得磕了頭,領了女孩兒出去。這裡鳳姐又將侍魚的兩個婆子找來,命給門上各打二十板,罰俸三個月,遣去掃院子。那兩人並不敢求情,都含愧磕頭領了。

這裡王夫人氣的哭起來,向鳳姐嘆道:「越是那起小人巴不的大桶髒水潑他,這傻孩子越是要自己往溝里跳。」又叫人帶紅玉進來。紅玉兩手被倒縛在背後,濕衣裳猶未換下,披頭散髮,滿面羞慚。王夫人端詳一回,發狠道:「果然是個沒臊的,花麗狐哨,夭夭喬喬,成何樣子。主子在院里,你怎麼倒自己躲進屋裡去了?幸虧發覺的早,要是巧姐兒有個三長兩短,問你有幾條命賠?」紅玉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哭著分辯說進屋原為倒茶,轉身便出來,並沒耽擱。何況院子里分明有人,再沒想到姐兒會出事,只求太太開恩。

次日一早起來,寶玉便命人傳大夫進來,自己且出園去請賈母安。卻有賈璉帶去孫府的人回來報信,說迎春已於昨夜子時去了。凶信傳出,閤府皆哭泣憐惜,都嘆迎春命薄,嫁出府不到一年,竟然短命至斯。邢、王二夫人哭著,安排奠儀,香燭素馬,打發人去孫家弔唁赴祭。賈府子侄不免都要前往致意。寶玉大哭著,便也回房換過素服,襲人還要掙紮起來相送,被麝月按住了,說是「我們又沒折了手,難道不會替他準備的?」便罷了。

這裡王夫人喘定了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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