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水月庵驚魂風月案 賈家女失足孫家樓

一行人連袂來至紫菱洲,遠遠的看見池塘清冷,軒窗黯淡,連池邊仙鶴也無精打採的,將頭藏在翅膀下打盹。這院里原比別處少花草,蓼花荷葉均以夏為盛,如今卻沒什麼風景,池中蓮荷都未長成,惟點點青萍,不覺濃淡,絲絲蘆葦,益見清寒,便連鴛鴦也不肯逐對戲水,卻各自扒在池沿上打盹,池邊放著張涼椅,上面棲著幾隻麻雀,落著點點鳥糞,幾片羽毛,眾人見了,愈增感傷,早又滴下淚來。

寶玉情知有理,只是放心不下,遂向襲人說起夢中所見,嘆道:「那個地方,說起來原有些熟悉,倒好像什麼時候去過似的。便是這些人,也都像是舊相識,只不知為何這樣怨恨於我。」說著又垂淚。襲人笑勸道:「這可是還沒醒呢。他們從前與你同一個園子住著,晴雯、芳官更是見天一個桌子吃飯,自然是舊相識,有什麼好納悶的?」寶玉道:「不是那麼箇舊相識,我在夢裡看見他們,只覺這個夢從前好似做過的一樣,這些人還有這個地方兒,也是從前那個夢裡就有的。」

原來這一天招呼的全是皇親近族,藩王使節,次日才是公侯大臣,惟寶玉因與北王交情不同尋常,故於頭一日即來祝拜,其實並無資格入席。雖北王特別交待,令他與那些外族番邦的郡王世子同座,然寶玉並不以攀交權貴為意,又見舉目無非皇戚,言必失敬久仰,說不盡的屏雕金龍,褥設彩鳳,觥籌交錯,諛辭如潮,又兼華燈炫目,鑼鼓成行,實在熱鬧富麗的不堪,因此只略用了些酒水,看了半出《綉襦記》便瞅空兒出來。府里原是時常走動的,並不用人帶路,徑自穿過花廳向門房尋著自己的小廝茗煙道:「我一直要去看看芳官,總未得空。今兒難得出來,不如就往水月庵走一趟。」

茗煙正與王府里的小廝吃茶吹牛,聞言忙擲了杯出來,主僕兩個籠鞍上馬,風馳電掣,不一時出城,來到庵前打環叫門。水月庵的姑子聽說是榮國府里二爺來了,都大驚失色,連忙迎到禪房坐著,命人上茶。寶玉那裡肯吃,只問:「有個芳官,是不是投身在你們這裡?」那姑子卻不認得什麼「方官」「圓官」,聞言發了半天愣。茗煙一旁提醒道:「他原是榮府里的丫環。」

一語提醒了那姑子,拍手道:「原來是他,二爺問他做什麼?」茗煙罵道:「你管我們爺問來做什麼?你只管叫他去就是了。」那姑子連連自說「該死」,忙忙的去了,不一時回來,木著臉道:「二爺快別問了,圓覺——就是二爺說的什麼方官,如今改了名字叫圓覺了——誰知是個不知禮的,憑人怎麼說,只是死不肯出來。」寶玉嘆道:「到了這個地步,還是這個性子。」因問姑子,「他在那裡,你帶了我去。」

姑子遂帶路,來到庵中一角柴房,指著道:「他就在裡面。」茗煙早又罵道:「好啊,好好的人叫你們拐了來,是當騾馬一樣關在柴房裡的么?」那姑子委屈道:「是他自己與凈虛師父犟嘴,師父罵了幾句,說要關他在柴房裡餓上半日,他惱了,索性住進去不肯出來,並不是我們關他。二爺不信,看那門上可有鎖么?」茗煙不信,揮拳踢腿的要打。寶玉忙攔住,勸道:「聽起來確是芳官的脾氣,他必不致撒謊。」遂來至柴房前,輕輕的扣門叫道:「芳官,是我,我看你來了,你開開門,我同你說話。」門裡只是寂然無聲。

原來寶玉房中原有襲人、可人、晴雯、麝月、秋紋、茜雪、綺霰、檀雲等八個大丫頭,又有碧痕、春燕、芳官、四兒等八個二等丫頭,另有許多粗使小丫頭。然而碧痕雖居二等,仗著自己跟寶玉的情份不同,並不把眾人放在眼裡,自以為若論樣貌針指,雖不及晴、襲,卻強似麝、秋;若論口才,便連晴雯也不是他對手,那日給黛玉吃閉門羹,就是因為晴雯同他拌嘴輸了有氣,倒害寶玉賠盡不是。如今晴雯既去,碧痕以為如要再提拔一個丫頭,鐵定是自己跑不掉的,偏偏一日日延捱下來,只不見信兒,好容易昨日放定,竟提拔了春燕,因此氣急敗壞。想著前夜王夫人原找了襲人去問話,便疑心是襲人不作美。因此心中正百般不自在,聽見司棋的凶信兒,再按捺不住,怒不擇言,便發泄了出來。不想恰恰的襲人走來,情知方才的話已被他聽見,既難遮羞,反豁出去,冷笑道:「正是呢,我們的屋子自然又臟又熱,那裡是姑娘呆的地兒?還不趕緊攀了高枝兒去呢。前頭大房正室,才是姑娘去的地兒,快去吧,小心晚了被別人佔了窩可就遲了。」

茗煙方才叫的門開,見那芳官形容雖似,然而傷痕纍纍,皮膚外翻,直如鬼怪一般,只唬的一陣連滾帶爬,這時重又迎上前來,抓住姑子問道:「胡說,好端端的他為何要劃傷自己?從前他那樣愛俏,那樣抓尖兒,如何肯無緣無故劃傷了臉?你們把好端端的人拐了來,方的改成圓的,作踐得不人不鬼,還說不是害他?我這便抓了你去回太太,必要打死你。」姑子唬的跪地磕頭,叫著:「阿彌陀佛,屈死我了,誰敢無故傷人?真真兒的是他自己劃傷的。二爺不知道,這圓覺性子最是古怪,誰也拗不過他的,滿世里再沒第二個。原聽說他從前學過戲,平常我們央他唱兩句,死不肯開口;不要他唱時,又獨個兒哭一回唱一回,擾的人睡不成,連凈虛師父都拿他沒法子。他為著和師父治氣,自己鎖了柴門不肯出來,眼錯不見的,又把臉也劃花了。爺若不信,只管問他。再不然,問凈虛師太和芹大爺。」

寶玉聽了,淚如雨下,又問茗煙:「芹大爺是誰?」茗煙想了一想道:「是了,就是后街上周大奶奶的兒子,三房裡的芹四爺,專管尼姑道士的。」

只聽芳官在內說道:「你們不必拷問他。確是我自傷面目,與他無干。二爺快去吧,看這裡氣味不好,薰壞了你。以後也不必再來。」寶玉聽他語中猶有關切之意,更是心痛如絞,五內摧傷,欲要去,那裡舍的;若不去,又無話可說。茗煙只覺的這庵里充滿詭異之氣,只巴不的就去才好,因苦勸道:「二爺走罷。就是捨不得他,也總要先回了家,再找個大夫來想法子治好了臉上的傷,還恢複從前模樣兒才是。」

原來司棋的姥娘就是那年被探春打了一巴掌的王善保家的,調唆著邢、王二夫人找丫頭們的茬,不想卻葬送了自己親外孫女兒。秋紋、碧痕等人聽了,便都想起那年抄檢大觀園的舊事來,都拿著絹子拭淚,又驚又嘆道:「竟這樣禍不單行,焉知司棋不是先替主子引路去的呢?若是他們主僕兩個能在陰司做伴兒,也還不至太過凄涼。」又念起晴雯來,都道:「他們都是一同出園子的,又都這樣薄命,真真死的冤枉,難怪魂靈兒不安,只怕司棋的魂兒也要回來的。」又說起同時出園的入畫、芳官、四兒等人來,嘆道,「也不知如今是死是活,從前姐妹們何等親熱,只說要同生同死的,一旦分開,竟連個信兒也沒有,臨了兒也沒能見上一面。」

回來府中,寶玉心中忽忽如有所失,及至逡巡睡下,夢裡猶隱隱聽的芳官唱曲聲,翻來覆去,卻只是一句:「洞賓哦,您得了人可早些兒回話,若遲呵,錯叫人留恨碧桃花。」仍是《賞花時》的腔調,直唱的悱惻纏綿,餘韻不絕,有裂石穿雲之響。寶玉在夢中嘆息連連,尋聲行去,不知不覺來到一個所在,卻既非北靜府的丹楹朱戶,又不是水月庵的青燈古佛,雖則也有石碣山門,彩燈盈道,終究不辨所之。

正自疑惑,忽見那大石後擁出許多紅粉骷髏來,一時花容月貌,一時凶神惡煞,不住向他做鬼臉兒,因恍惚問道:「姐姐們是誰?與我素昧平生,無冤無仇,為何要戲弄於我?」那些女鬼便都冷笑道:「無冤無仇?我們本來都是好端端的女孩兒,只為認得了你,也並未做過什麼不齒的事,就白白丟了性命名節。你倒只管養尊處優,如寶似玉的裝好人,是何道理?」

寶玉聽說,只得再用心認去,卻見那些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金釧、晴雯、芳官、香菱、司棋、可人等一干人,其中又有尤二、尤三姐妹兩個,忙施禮道:「寶玉自知有得罪處,卻並非有意冒犯。香菱姐姐為何也怪起我來?兩位尤姑娘更是只有數面之緣,何以這般見責?」香菱笑道:「我來此原不為尋你,乃因絳珠仙子銷號之時將屆,故而特來探看於他,訂立相會之期,也好早做準備。恰遇見司棋妹子魂靈兒,便站下來敘一回話,並不想遇見了你。」寶玉聽的似懂非懂,又道:「既不是來尋我的不是,如何又做出許多鬼臉來嚇我?」

黛玉吃了一驚,倒反收了淚,問道:「我們可能還見一面兒么?」惜春嘆道:「那有那麼容易。二姐姐既嫁了人,就生是孫家人,死是孫家鬼,咱們閨閣千金,豈有為這個到人家門上拋頭露面的?所以我說,一個人生為女子,想要清清白白的過一世,除非出家做姑子,不然再難乾淨的。」

襲人忽然想起,那年寶玉在東府小蓉大奶奶屋裡睡午覺,醒來也說起這麼一個夢,說是什麼「太虛幻境」,裡面有許多人物故事,還同自己偷試了一回。想起舊事,不禁滿臉緋紅,勸道:「一個夢罷了,那有那些道理?人家常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自然是你日夜思念他們,所以才會夢見這些。快睡吧,已經敲四更了。」

襲人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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