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畫中有意木石盟約 綿里藏針錦繡文章

話說薛姨媽自此在瀟湘館暫且住下,寶釵每日早晚探望,有時便在館中留宿,有時又自回家去料理幾天,黛玉也不強留。是日薛姨媽同寶釵兩個又回家去,黛玉無聊,估摸著寶玉放了學,便走來怡紅院尋他說話,偏值寶玉去見賈母王夫人未歸,襲人又因嫂子生育,接了家去。只碧痕一人在院中洒掃,見了黛玉,笑道:「林姑娘來了,二爺剛才去上房請安,去了好一會子了,就回來的。姑娘略坐坐。我給姑娘倒茶。」黛玉道:「我不坐了,說不定前頭留飯,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抽身要走,碧痕卻已沏了茶來,托在手上說:「姑娘好歹略坐一坐,二爺這便回來的;便要走,也吃杯茶,歇口氣再走。不然二爺回來,要罵我們不會待客的。」

鳳姐道:「你不知道這裡的緣故,這就是前兒林妹妹生日,北靜王府特特遣人送來的那對金鯉,說是主門戶平安,吉慶有餘的。連這隻碧玉琉璃缸也是一併送來,專為供養這兩隻風水魚的,說是冬暖夏涼,不易得病。」尤氏念佛道:「阿彌陀佛,這倒是件勞心的事,魚是活物兒,又不耐冷又不耐熱,又怕飽又怕飢,倘若一個不提防給養死了,那時怎麼好,豈不是弄巧成拙?」鳳姐道:「誰說不是?我正為這個操心呢。撥了專人侍候這兩條魚,竟比侍候兩個大活人還煩心。」

黛玉聽了,便想替他做幾句題在上頭。因細看那畫,是一幅歲寒三友的老題目,然而角上卻偏題著「賞茗圖」三個字,倒覺不解。心說寶玉雖然愛畫,多半不是美人便是花卉,專以濃麗香艷為意,何以這畫如此冷峭清素,那竹纖弱秀拔,扶風欲醉,雖有傲霜姿,並無斗雪志;那松端莊雅正,謙謙如君子,亦並無蒼勁之意;斜刺里又穿出好茂密的一株梅花,用硃砂點染的焚丹煮霞一般,嫣然若凝脂。大不似尋常所見斗寒圖之硬朗雄偉,倒是飄逸嬌羞有女兒態。亦且如今春暖花開,又非冬時霜節,畫這松、竹、梅好似不合時令;且這布局情形,倒像在那裡見過的一樣,因此低了頭久久回思。忽又瞥見那竹旁欹著一塊頑石,嶙峋支離,玲瓏剔透,宛如隨時可吐人言一般,猛然醒悟:難怪叫作《賞茗圖》,這卻不是那年劉姥姥來打秋風,老太太一時高興,帶了眾人遊園,在攏翠庵里吃茶的情形?那日承妙玉青目,招了他與寶釵兩人入內吃體己茶,寶玉偷偷跟了去,四人或坐或立,或奉茶或戲笑,可不正如畫中的情形?想必是前日聽惜春說禪,提及舊事,心有所感而畫。寶玉不直繪人物而畫草木,竟用了歲寒三友的典故來記述那日之會,自然是尊重之意,不肯唐突閨閣。設若他直形描繪他們三人容貌,卻成何體統,又如何描摩的出,虧他好心致,倒曉的用這歲寒三友代替,梅花自是妙玉,翠竹必是自己,那松樹想是寶釵了,他倒自謙頑石。再看那頑石斜斜欹於竹下,巍巍然如點頭嘆息之狀,忽然想起自己家鄉虎丘白蓮池畔原有「石點頭」之名勝,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便源出於此了。想著,不禁紅燒雙頰,竟比畫上梅花猶艷。

原來自那天寶玉比了瀟、湘二妃的典故出來,黛玉心中大不自在,每每想以言語試探,終覺難以出口,今日見了這畫,疑竇盡去,反覺羞慚,想他一片真情待我,豈有別意?我卻每每猜忌於他,其實虧負。只是你我二人雖然有意,奈何我上無父母依恃,下無兄弟扶持,一番心事,誰為做主?倘若天意捉弄,陰差陽錯,卻又如何是好?想至此,淚盈於睫,一顆心突突亂跳,遂提起筆來,飽蘸了墨,便向紙上鳳舞龍形的寫去:

正說著,湘雲同著翠縷走來,恰聽著末兩句,不禁笑道:「依你所評,這兩隻香袋倒有一比。」黛玉寶玉都忙問:「何比?」史湘雲笑道:「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寶玉道:「這說的過了。」因問,「這卻是誰的佳作?」眾人都笑道:「你倒猜猜看。」寶玉道:「這如何猜的來?我又不曾見過你們個個的刺繡。」湘雲卻已猜到:「我知道了,既然叫猜,想來必是人物相關,這一隻是春燕的,這一隻是雪雁的,可是這樣?」紫鵑笑道:「到底是雲姑娘。」

一時寶玉回來,麝月、秋紋隨後跟著,丫環婆子一大堆,至門首散了,各歸各屋。碧痕端上茶來,說:「剛才林姑娘來過,有沒有遇見?」寶玉道:「林妹妹來了嗎?怎麼不留住?」又說:「他自然是回瀟湘館去,我恰從園子外面來,南轅北轍,那裡遇的見。」又忙忙問:「卻說什麼了沒有?妹妹今日身子可好?」麝月笑道:「你也緩著些兒問,他一張嘴,你八九個問題,他可那裡答的過來呢?」寶玉便也笑了,仍問:「怎麼不留住?」碧痕道:「我何嘗不苦留來著?這不是剛沏的茶?一杯都沒喝完呢,你不信摸摸杯沿,想還沒涼透呢。林姑娘略坐了一會子,看見二爺的畫,問是什麼時候畫的,然後便出神,又拿起筆寫了幾句詩在上頭,便放下杯說要走了,我再留不住。」

寶玉聽見,又看了黛玉留的詩,便知黛玉已然識透畫中意思,心中大為激蕩,恨不的這便趕了黛玉去,將多少未完之話盡訴與他;又想黛玉既去,自是不想面對之意,這時候忙忙的趕了去,他必不好意思,又必以假辭遮掩,倘若自己一個不妨說錯話,少不得又要慪起氣來,倒是錯過今日,等這心思涼一涼再去,見了面也不必提起,只當不知道為好。然而若說要等到明日才見,又如何忍的住。因此一時間起起坐坐,反反覆復,心中竟顛倒了十幾個念頭不止。因聽碧痕說那茶杯是黛玉才飲過的,杯沿猶溫,不由的握在手中,痴痴的盯著,究竟不知是何主意。

碧痕笑道:「好端端的爺怎麼又痴了?莫非前頭捱了訓不成?」秋紋道:「那有捱訓?老太太聽說二爺才下學,高興的什麼似的,說二爺如今用功,老爺知道一定喜歡,省了多少閑氣;又叮囑天氣忽寒忽熱,容易生病,雖然用功,也不可太過,保養身子要緊,那裡還舍的訓話。」

黛玉便笑著坐下,接了茶來喝。未入手,便聞一陣撲鼻香氣,因問:「是什麼茶?」碧痕道:「去年薛大爺送給二爺的,說就是平時喝的茶,摻上些桂花,封在罐子里,隔一年再拿出來喝,香的醉人,茶味倒也不怎樣的。」黛玉聽了,便知是夏金桂家的秘方。放在一邊,且看桌上玻璃插屏下琉璃獅子鎮著的一幅畫,墨跡方干,旁邊放著湖山筆架、北宋汝窯三足洗、田黃凍的印石等物,卻無落款,知是寶玉手跡,因問:「這是什麼時候畫下的?」碧痕笑道:「姑娘快別問這畫兒了。我們二爺昨兒晚上高興,畫到半夜才睡。早起上學回來,又補了幾筆,說還要寫兩句詩在上頭,叫咱們巴巴的磨好了墨等他,他獨自背著手垂著頭,便如打趟子拳一樣趟了幾個來回,也沒做出來。俺們問他:都說你別的學問罷了,這做詩上是極通的,今日怎麼這樣為難?他說了許多道理,我也記不住,學不來,只記的說什麼『不恭』。惹的我們又要笑了,說做詩又不是拜神,有什麼恭不恭的,倒是給老太太請安遲了才是『不恭』呢。二爺便說也是的,不如先請了安回來,消消停停的再做,就急惶惶的走了。」

寶玉聽了,果然大喜笑道:「這種雅會,豈可不去?」又問麝月,「方才怎不見你說起?倘若去的遲了,盛會竟散了,豈不遺憾?」麝月笑道:「我也是才在老太太房裡聽說的,就知道二爺聽了準是一時三刻等不了,即便要去的,所以才不敢說給你知道;不然二爺進了門,必定茶也不喝,氣也不喘,衣裳也不換,就得奔了瀟湘館去,倘被老太太知道了,責罵我們不會伏侍還是小事,再要被太太聽見,說二爺為著看我們賽針線竟連禮也不顧了,還不得把我們全攆出去?況且林姑娘剛才既在咱們這裡,想必那比賽也就沒開始多大一會兒。」

寶玉聽見「攆出去」三字便覺刺心,當下更不答話,急急要茶來喝了,又換過衣裳,便催著麝月往瀟湘館來。一進院子,果然鶯聲燕語,紅圍翠繞,院當中竹林子底下放了雞翅木雕花大條案,上面擺滿各人的針線活計,荷包、香袋、手帕、汗巾、扇套、瓔珞,應有盡有,鴛鴦、紫鵑、雪雁、鶯兒、待書、春纖等二三十個人,都擁著黛玉央他評點,見了寶玉,都笑道:「正在說寶姑娘怎的還不過來,倒來了一位寶二爺。」綺霰、春燕也擠在人群中,看見他兩個,獨迎出來道:「原來二爺已經下學了。」麝月笑道:「好啊,你們兩個不在院里侍候,倒會躲在這裡圖輕快,可不是要作反?」綺霰笑道:「並不敢圖輕快,真格做完了活才來的,想著二爺下學回來,聽姐姐說了這個會,少不得要往這裡來。所以先等在這裡侍候著。」

兩個嘲戲一回,同進屋來。平兒端上茶來,尤氏接了,方向鳳姐兒慢慢的說道:「你前回說的娘娘賜畫的事,你哥哥也就著人四處打聽著,說賈雨村犯的是貪污案,查出虧空約有千萬之數,因此調京候審,還未定罪。若肯退回全部贓款,量不至重罰。又因前日皇上出宮圍獵,四王共同監國,這件事便淹蹇住了,倒給了那賈雨村騰挪機會,這些日子裡,只在各相府侯門間躥個不了,四處求人告貸,幫忙疏通。你哥哥也幫著留心打點,不為別的,怕他一時急了,亂咬亂說,牽連無辜也是有的。倒也不必太擔心,他不過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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