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瀟湘子焚詩祭香菱 菩提心贈畫彈妙玉

說著,鳳姐已經得訊兒來了,帶著王夫人的話,也是勸寶釵在園裡住下,又道:「前些時我才叫人打掃蘅蕪苑,說是天棘都翻出牆外頭來了。總是人氣不旺,所以草木才得了勢,一味瘋長。到底還是該搬回來,太太也放心,我也不落埋怨,園裡的姐妹也多些團聚。終究在一起的日子又能多長呢?」寶釵執意不從,只說:「我便搬過來,也住不安生,倒折騰費事。寧可每天進來,走動的勤些也就是了。」黛玉道:「姐姐也太固執了。這些人尚且勸不回你的意來。鳳姐姐說蘅蕪苑的天棘翻出牆頭來了,焉知不是為瞭望姐姐回去呢?只怕那些薜荔藤羅、紫芸青芷,為了想念姐姐,也都要黯然失色,就是人蔘果,『為伊消得人憔悴』,也要瘦成相思豆了。姐姐只是不肯顧惜。難道園子外面藏著什麼金珠寶貝,生怕被人盜了去,所以非要日日夜夜守著、半步離不開的不成?還是嫌我這裡淺陋湫礙,委屈了姐姐?」說的眾人都笑起來。

金桂聽了,非但不勸,反一跳八丈高,一根指頭險不的戳到老娘臉上去,罵道:「你是我親娘,就這樣咒著我,說什麼傷陰騭,什麼折墮漢子不是好人,又什麼洗眼兒看我下場,你想我落個什麼好兒才趁你的心?這可是沒有家賊,招不出外邊的盜伙兒來呢。」由著老夫人擦眼抹淚,出門上車,氣昂昂的去了。那金桂沒了母親在眼前,越發沒了顧忌,從前是隔三岔五的攪事,如今更是家常便飯,竟把隔牆罵街只當作一日三餐下酒菜了。

那寶蟾也不知是何用心,聽了這些話,非但不隱瞞,反添油加醋說給金桂知道。那夏金桂原本氣量褊狹,性情急躁,聞言頓時火冒三丈,只沒處發泄。如今再聽薛蟠抱怨,不啻點燃炮仗,潑翻醋缸,遂撕發拍腿,大哭大罵道:「我知道你是吃了鍋里望著盆里,摔碎瓦片當玉瓶兒,夠不著的花最香,丟了的錢最大。混沌魍魎的漢子,當初是你看上了寶蟾,喜新厭舊把秋菱攆了去,如今他一個想不開死了,你又拿著當起寶貝來,每日點眼抹淚的嚎喪,只差沒打一頂孝帽子來戴上,披麻摔盆扶靈駕喪去。汗邪了心的,閻王奶奶害喜病——懷的什麼鬼胎?既如此,我不如把寶蟾也殺了,然後再一根繩兒弔死,你少不得還念我們兩個的好兒。」

這日睡過中覺,讀一回書,只覺坐立不寧,百事無心,遂又往瀟湘館來。方進有鳳來儀,忽聞的馨香渺渺,且有青煙自屋中逸出。忙進屋來,只見地下籠著火盆,內中猶有未燃盡的紙片,卻不是燒的紙錢,暗花回紋有似剡溪玉葉紙,案上硯墨俱全,筆猶未乾,又設鼎焚香,供著嫩柳鮮花,新果香茗。黛玉膝上蓋著張毯子,正坐在火盆邊親自用個銅箸子撥火。紫鵑站在一旁垂淚,看見寶玉進來,忙招呼著:「寶二爺來了,且請坐下,我這就倒茶來。」又招呼雪雁倒水來給姑娘洗手。

寶玉那裡聽的進,只笑著向鳳姐拱一拱手,便道謝去了。自覺辦了一件好事,心中著實得意,回去說與襲人,襲人也嘆道:「這倒也是一件積陰騭的事。」

又因香菱死前留言一不許供奉牌位,二不許裝殮入土,只教燒化了將骨殖撒到江南曠野大河裡去。因他這般清爽決絕,那薛蟠卻又不舍起來,百般只念香菱的好,一閉上眼睛,便是香菱嬌滴滴怯生生的模樣兒,且將從前恩愛光景兒盡皆想起,心裡想著夫妻一場,不願就這般了斷了恩情,又不好違他遺言,便傳了畫士來為香菱傳神留影,也是給自己留個念想的意思。府里相公有個叫作程日興的,最擅畫美人兒,又素與薛蟠相好,日常走動時也見過香菱一二面,虧他記的清楚,連夜打了稿子來,雖非十分逼真,也有九分相似。薛蟠喜的朝著程日興連做了幾個大揖,又指點著說這裡須改動一點,那裡要刪減幾分,程日興依言添抹了,便如香菱再世一般,只比活人差一口氣兒。薛蟠看著,由不的滴下淚來,遂命人裱褙妥當,供在靈前,日常望著出神。那金桂益發妒恨難耐,少不得更罵出百樣言語來。

黛玉早又轉頭向紫鵑命道:「你跟著鶯兒回去,幫著收拾了姐姐缺不得的金寶神枕、金縷玉衣,只管抬了來放在這裡,他舍不的那些寶貝,少不得便要住下。」說的眾人越發大笑。紫鵑便催著鶯兒要走。鶯兒偷覷寶釵眼色,見他並不勸阻,薛姨媽又說:「這可冤枉你姐姐了。他最不愛這些玩具擺設,只嫌繁瑣,屋裡統共那幾件石頭盆景兒,墨煙鼎,都還是那年老太太遊園時賞的,就都挪進來,也終沒什麼可搬。」便笑著同紫鵑兩個去了。

原來自那日賈璉送帖子進去,賈母便在日夜等候,好容易等的宮中來信,卻並不為賜婚,倒是傳娘娘口諭,說蒙皇上恩寵,擇日便要伴駕遠行,赴潢海鐵網山春圍,行前諸事繁冗,恐無暇相見,便連一兩個月內,也都難得見面,寶玉婚事,惟有射鹿回來再議;又命將薛寶釵的八字也一併封了送入宮去。

正鬧著,雪雁報說:「薛姨太太同寶姑娘來了。」黛玉忙拭了淚迎出去,寶釵已經扶著薛姨媽進了院子,鶯兒同文杏拿著包裹走在後面。黛玉忙命紫鵑接了東西,親自過來扶住薛姨媽道:「昨夜紫鵑說媽媽答應今晚過來,已經收拾下屋子,想著吃過了飯去接的,不想已經來了。」薛姨媽笑指寶釵道:「原來是打算吃過飯來的,只是他說你身子不好,大老遠的走來走去的做什麼。所以特地提醒早點過來,免的要你跑一趟。」寶玉也過來見了禮,笑道:「還是寶姐姐細心。行一步棋,總要算到三步以後。」薛姨媽嘆道:「他這些日子也忙碌的很,家裡家外都指著他一個,那還有時間下棋呢。」玉釵等三人都聽的笑了。

眾媳婦婆子也都不住苦求。說的邢岫邢心軟。那邢大舅也巴不的他仍住進園子去,又可省一份吃喝,又白得一份月錢,便努力攛掇著教搬回來了。從此柱兒媳婦等將岫煙只當成親娘老子般孝敬,比從前伏侍迎春更加小心十分,生怕他一個不願意又搬出去,鳳姐就此關了紫菱洲,丟了他們的差使。不提。

薛蟠雖不理會,薛姨媽卻聽不的這些惡語閑言,不免積惱成疾,每日里只嚷說肝氣疼。寶釵勸之無辭,只得指著黛玉捏個謊兒,說:「妹妹這兩天咳嗽的緊,幾次打發人來請媽媽過去住幾天。老太太也說要煩媽媽幫忙照看,只因家中有事,才不便提起。如今香菱的事也料理完了,媽媽不如就進園裡住幾日,一則自己寬心,二則也幫忙照看妹妹,丫頭們雖小心,畢竟不經事。」

星沉銀漢月沉天,心字香燒憶嬋娟。

夢醒分釵合鳳鈿,人歸拋槳採蓮船。

落花有意留春住,細雨無聲入夜寒。

莫道藕深不見鷺,姑蘇城外夢非煙。

鳳姐厲喝一聲「打」,彩明便走上前,不問青紅皂白,左右開工打了十幾個嘴巴。平兒忙過來攔住了,指著那媳婦斥道:「你這媳婦子太不懂事,竟敢在二奶奶面前大呼小叫。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兒?容的你像在你們姑娘面前那般沒上沒下渾撒野的?」

又想這「垂絳袖」與「綠羅裙」對的不工,或改前句為「紅襇袖」,或改後句為「逗羅裙」,才可工整,卻又不舍這句的出語天然。一時推敲不來,想著不如等下請林妹妹指教。遂加快腳步走來。未到門首,已聽的一股細細琴音,穿梁繞戶,纏綿清越,不禁放輕了腳步,在院門口一張,只見釵、黛二人都在竹籬下,一個彈琴,一個焚香,一個穿著素綾彈墨山水的長褂子,一個穿著丁香色杭綢團花掐金線的立領小夾襖,映著一帶青碧竹林,潺潺溪水,籬畔翠色參差,風動竹影陰晴,那景緻竟如畫中一般,不禁看的呆住。直等一支曲子彈罷,才從竹後頭走出來,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我算領教了。」

黛玉洗了手起身,嘆道:「從前不覺的,如今才知道『精華欲掩料應難』,『詩言志』,果然不錯。」一言提醒,寶玉這方猛然記起,不禁拍手道:「正是,我竟忘了。」

每逢月半月偏圓,星影霜痕浸曉天。

流水流雲驚客夢,飛花飛葉照愁眠。

那堪情重腰常細,誰與才高運可憐。

一曲菱歌聽兩夜,和箏彈盡十三弦。

寶玉默計時日,方知今日是香菱「頭七」,黛玉原來是在自己房中私祭,行那「小丟紙」之禮,點頭嘆道:「早知這樣,襲人那裡還有他從前換下的一條石榴裙,該一起拿來燒了。」

黛玉聽了,登時臉上變色,斥道:「你這說的什麼話?我自說與香菱同鄉,又關你什麼事?」寶玉自知造次,不由脹紅了臉。欲要解釋,卻從何解釋;待要賠情,又無法自辯。只急的作揖打躬的央告不已。黛玉只不肯理睬,扭著身命他快去。寶玉涎著臉陪笑道:「妹妹要打要罵容易,要我去,斷斷不能。」又千「好妹妹」萬「好妹妹」的央告。

原來當日香菱立志學詩,晝夜苦思,竟於夢中得了一首七言律《詠月》。原詩作:

原來這媳婦仗著婆婆是迎春的乳母,平日在紫菱洲里,人人都尊他婆婆為大,迎春又素來好性兒,所以縱的他無法無天;後來雖則他婆婆因賭事發,被攆出園子去了,迎春卻也隨即嫁人,又帶走了綉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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