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稻香村妒嘗杏仁酪 瀟湘館悔制荷花燈

鳳姐兒只得答應了,出來,命平兒看著人將那缸魚好生抬著送去自己院中。且抽身進園往議事廳來。方進園子,只見一個小丫頭攀著柳條站在假山石子旁發獃,遠遠看見他們一行人來,轉身便走。鳳姐並不認識,只見他不懂禮,便大怒喝命:「站住。」命小紅拉那丫頭過來問話。

且說賈母自黛玉生日那天接了北靜王府的賀禮,便覺心中躊躇,偏寶玉又說:「別的不知,那隻碧玉荷葉缸我在北靜王府里原見過的,是王爺的愛物兒,據王爺說,是用整塊的玉石剜成,滿天下也找不出第二隻重樣兒的來。用來養魚,冬暖夏涼,最難得的。難為他竟舍的連缸帶魚送了來。」賈母聽了,愈覺嚴重,獨自忖度了兩日,這日找了王夫人同熙鳳兩個來,先問熙鳳:「那缸子魚怎麼樣了?」鳳姐笑道:「還說呢。自那些禮送來,林妹妹看也不看,就說無親無故,如何白受人家的禮,一樣不收。我只得記了賬,先收在庫房裡。衣料都還罷了,最勞神就是這缸子魚,正要討老太太的示下,卻養在那屋裡合適?」

話說小丫頭佳蕙提著燈籠跟寶玉出門,卻被半路打發回來,往回走時,看見一個人站在海棠花後頭沖他招手兒,他只當作是那位姐姐要使喚他,正要上前問話,那人卻一閃就不見了。這才想起,方才那人身形窈窕,眉眼俊俏,分明是晴雯的模樣兒,便連打扮也都是從前的家常穿戴。不禁大驚失色,一路飛跑進屋,正要說時,卻被秋紋一頓亂罵給打住了。因此嘟著嘴回至房中,自己獃獃的想了一夜,次日起來便悄悄的說給碧痕、綺霰等人,道:「人家說晴雯姐姐做了花神,從前我只不信,原來竟是真的。昨晚大月亮底下,我分明看見他沖我招手,那樣子像是有話要說,只可惜我一驚,他就走了。竟不知他要說些什麼。」

恰恰的秋紋和春燕兒兩個侍候過寶玉洗漱下來,聽見這話,春燕便插口道:「佳蕙原不胡說,我前兒晚上做針線,做到一半不知怎麼睡著了,也夢見晴雯姐姐來了,就跟從前咱們在一處的時候一樣,大家圍坐在炕頭看針錢說閑話,他還說我繡的不好,要替我綉。後來醒了,雖是一夢,竟是真真兒的,最奇的是我的香袋本來只綉了大半,分明還差著幾針的,醒來時,竟繡得了。」秋紋、綺霰都大奇問道:「可是真的?拿來我們看看可是晴雯的針線。」惟碧痕只是不信,撇嘴道:「必是你睡迷登了,打著瞌睡繡的,自己不知道罷了。」春燕道:「那怎麼會?你見誰夢裡繡花來著?」碧痕道:「這倒也說不定,我聽說香菱還夢裡做詩呢。你刺繡功夫通了神,忽然也夢裡繡起花來也不稀奇。」

黛玉看著他,千言萬語只是說不出口,滿心裡想要他一句貼心的話,豈知寶玉當真熱辣辣說出來,他卻是禁受不住,急紅了臉道:「你這說的什麼話?」寶玉也自知情急造次,欲要賠禮,也是滿心的話說不出來,因低了頭,欲說不說,拿腳輕輕踢著那盆,便也慢慢的滴下淚來。黛玉看他這樣,不禁柔腸百轉,嘆道:「我聽說李嬸娘帶著紋妹妹來了,你不去稻香村問候一聲?」寶玉道:「我那裡還顧的……」忙又咽住,轉道,「你若起的來,我陪你過去走走,也使的。」

兩人方走至滴翠亭,遠遠的隔岸看見趙姨娘打稻香村出來,林黛玉忙將寶玉袖子輕輕一拉。寶玉會意,便與黛玉走至亭畔梨花樹下暫避,看了一回鷗鷺爭渡,群魚呷花,又說了一回詩詞文章,古今名畫,因問:「前些日子大夫新換的藥方,妹妹吃了覺的怎樣?」黛玉道:「不過是那樣,又問他做什麼?」寶玉道:「我恍惚聽見誰說配藥房這些日子不只替府里配藥,竟也配了丸藥往外賣呢,也不知是真是假,若他們只是存心搗騰幾兩銀子貼補也還不算什麼,就只怕他們給妹妹配藥不經心。」說著,嘆道:「昔日裴航於藍橋驛遇雲英,遍索玉杵臼以獻之,舂葯百日,遂得靈丹,服之成仙。我若能得此玉杵,便為妹妹搗葯千日又何辭。」黛玉頰飛紅雲,啐了一口,估量趙姨娘去的遠了,道:「已經這早晚了,我們去罷。」兩人復往稻香村來。

賈母便不說話,又獨自出了一會子神,忽然垂下淚來,嘆道:「我一日不閉眼,這兩個玉兒再叫我放心不下。」遂吞吞吐吐,另說起一件緣故來,向王夫人道:「你可記的前年為宮裡一位老太妃薨了,咱們每日隨朝入祭,賃了人家的院子住著,剛好同北靜王太妃、少妃在一處的事么?」

王夫人道:「怎麼不記的?他們住西院,咱們住東院,大家彼此做了鄰居,來往好不親熱。我還只說北靜少妃為人和氣,從不拿腔作勢,最沒架子的。」賈母嘆道:「他倒是和氣,只是身子不爭氣,年前忽然得了一個怪病,總不能與男人同房,所以這少妃的身份,只是個虛名兒罷了。北靜太妃悄悄同我說,要為王爺另選一位側妃。定要出身好,模樣兒上乘,還必得是位才女才肯下聘呢。」王夫人道:「那又是什麼難事?寶玉常往北靜王府里走動,今兒吃酒,明兒看戲,回來說,那府里姬妾眾多,歌舞不歇,每天里客如雲來,行的流水席,全京城的戲班子差不多的名優大官都在他家出入,西院里十幾間房子,專為留宿戲子倡伶的,難道還不知足?」

那香菱胃薄氣虛,勉力吃了幾口,便說飽了,將碗擱下,命臻兒收了去。又向寶玉道:「你來了這許久,只怕襲人他們早該急了,這會兒不定怎麼找你呢。」寶玉點點頭站起來,轉身欲去。香菱卻又叫住,說:「今兒一見,就算別過了。二爺不必再來,關愛之意,我心領就是了。林姑娘面前,還請二爺替我說一聲,謝謝他前日送來的那些吃食,謝謝他送的書,還有那些花硯花箋,香菱一併在枕上磕頭了。蒙他青目,不以賤婢蠢物視之,肯教我那些學問,能與他師徒一場,我總算不白活。」

鳳姐兒笑道:「鳳冠不敢想,有頂雞冠子戴著罷了。」又道:「照如今看來,莫非林妹妹就要戴鳳冠了不成?」賈母嘆道:「我只道五位姑娘中,北靜少妃或會取中咱們三姑娘,我想著探丫頭聰明能幹,待人處事心裡頭最有算計的,若是能嫁北靜王為妃,倒也不算委屈。雖然琴兒和雲兒已經有了婆家,一則不叫他們出去,倒犯猜疑;索性裝作不知,果然被北靜王府取中了再說明情況也不遲,那怕王爺一定要娶,就叫梅、衛兩家退親也不難。偏偏又不是。如今看來,是我打錯了算盤。」王夫人這方聽的明白,笑道:「原來北靜王府里看中了林姑娘,咱們府里果然能出一位王妃,也是好事。老太太又何故嘆息?」賈母瞅他一眼,便不說話。鳳姐兒卻已猜到緣故,不便說破,也只得默不作聲。

紫鵑、雪雁兩個扶著黛玉,正覺吃緊,難得有寶玉將他抱住,一時也不及多想,各自抽開手來,一個去倒水,一個便擰了手巾來給黛玉拭面,又抽空將自己臉上胡亂揩了一把。黛玉軟軟的倚在寶玉懷裡,卻是漸漸喘的勻了,用力將寶玉推開,羞道:「你怎的……」一語未了,眼淚流下來,只瞅著寶玉不說話。寶玉坐在床邊椅子上,也是獃獃的瞅著黛玉,一顆心刀絞一樣,恨不的代他受罪。半晌,輕輕說:「好妹妹,你這樣不愛惜身子,叫我怎麼好呢?」

賈母想了想道:「訂這些個東西,原為的是積穀防饑,不至於用的時候不湊手,顯的寒酸。依我說,既已錯過時候,又不是年又不是節,索性省一省,也不必家家全部從新換過,不過是看看誰的舊了或是有破損的換了,下剩的且收著,等用的時候再換。你叫人各屋裡問一聲,缺什麼到你那裡去領就是了。再有,那北靜王府的事也沒放定,不過是來了幾個女人,白送些賀禮罷了。咱們倒不必先自慌張,你也不必同人說起。至於那缸子魚,就養在你院兒里吧,好生看著,千萬別有個閃失就不好了。」

襲人反覺愣住,回身坐在一隻剛擺出來的豆青瓷涼墩兒上,益發煩惱。想著往日自己略露些煩愁不豫之意,寶玉必會百般安慰,如今卻每每不耐煩,說不到三句便拔腿走開,長此下去,往日的情份何在?今日尚且如此,他年娶妻生子,心中眼裡那還會再有自己?因又念及前日香菱勸他莫為人妾的那些話來,從這作妾的上頭,不免又想起從前尤二姐的死來,想以尤二之花容月貌,香菱之冰雪聰明,下景尚不過如此,況且自己容貌不及尤二,文采更遜香菱,將來還不知怎樣?越想越覺灰心,不禁靜悄悄滴下淚來。

因說起夏老夫人來,寶玉道:「若說為娘的慈眉善目也是好和氣的人,如何生的女兒這樣跋扈無禮?」香菱嘆道:「若是世上的事情都有一定的道理,那也沒這許多冤案出來了。好比他這個情性,在家裡還不是當作鳳凰一般捧著寵著,要不是也不至於看的別人都像草灰瓦塊了;一樣都是爹生娘養的,偏我不知道家鄉何處,父母何人,要不也不至於落的這般田地。昨兒晚上我想著當年從南邊來的情形,無故做了一夢,夢見自己坐在船上,手執一花,枝上花瓣片片隨風著水。想是我命止於此矣。」寶玉連忙設辭安慰。

小鵲定了定神,知道躲不過,只得一五一十的稟道:「因為我們三爺聽說來了一缸魚,想要看看,又不知道送去了那裡,不好進園子亂闖,便命我進來打聽著。我剛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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