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蘭草遲開賈郎堪嘆 菱花早謝甄女應憐

且說眾人正往瀟湘館去,忽見鴛鴦、待書、翠縷等一干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迎面走來,鴛鴦道:「老太太怕姑娘們在池邊坐久了,吹了風,特地叫我來請呢。紅香圃那邊已經放下桌子,粗細十番並說書唱曲的也都到了,只等姑娘奶奶們過去,就要開席。」李紈笑道:「聽說你們要開什麼繡花大會,我們正要趕去觀賞,你們倒又散了。」雪雁待書等都笑道:「奶奶那裡看的上我們的玩意兒,大家剛攢了些東西,估量著該坐席了,不敢耽擱,說好改日再比,忙著回來,剛好就遇見鴛鴦姐姐了。這要是來晚一步,該罵眼裡沒主子,只管自己頑樂,竟把主子丟了。」鴛鴦笑道:「我說主子們都在亭子里,你們一大堆人怎麼倒從那頭來了呢,原來是這樣。你們要比繡花,怎不叫上我呢?」雪雁道:「正是要請姐姐,所以才推遲了。」鴛鴦笑道:「你倒會送現成人情。」

於是眾人隨了鴛鴦往紅香圃來,安席飲宴,分箸設座,賈母便坐在首席一張蘇式紫檀描金席心椅上,命黛玉坐在自己身前一張杞梓木雕花椅上,王夫人、薛姨媽俱是京作黃花梨木夔紋扶手靠背椅子,自紈、鳳往下至姐妹們皆是一溜水磨楠木椅,都設著織錦墊、椅袱,席前花梨邊座漆地嵌牙玉雕山水大屏風下又另擺著一張大花梨雕螭紋翹頭案,上面鋪著錦緞,放了許多禮物,不過是衣料香粉、書畫玩物之類,上自賈母、邢王兩位夫人及薛姨媽,下至姐妹兄弟都有表贈,邢夫人因說病了,未來坐席,只打發人送了兩雙鞋襪來。連宮中也有小太監傳元妃的旨,送了一座漢玉筆架、一方漢玉鎮紙,以及水沉、心字、須彌等各色香共計十二盒,又指著一軸用黃緞子裹著收在檀香匣里的畫說:「這一軸沈周山水,是給四姑娘的。」

鳳姐兒聽了這話,十分受用,笑道:「這是你心疼我才會這麼想。那裡能得那些人都跟你一樣心思呢。」忽又想起一事,因叮囑,「前幾天太太出門進香,我看他那輛朱沿元青車走不穩,問起來才知道,原來有幾顆麻菰釘脫了,各處也都有些鬆動,你記的找人來修,免的用時著忙。」林之孝家的答應了,又說:「不光是太太,兩府里的車子都有些年代了,依我說,何不重造兩輛?我剛從那府里過來,看見門前停著許多大車,都簇新嶄亮,油的明晃晃的,問了才知道,說是街口有南省人新開了兩間藤器店、油漆店,合夥造的好車,許多王孫公子都去他家造車子。」鳳姐聽了心中不快,卻不便與林之孝家的說起,只笑道:「南省人造車,也就是車頂、車沿還罷了,若做輪子,還得京城老店。我倒想每位造輛新車呢,那得多大一筆開銷?莊上的租子是你們家林之孝看著收上來的,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去年裡一旱一澇,收的那一點點銀子只好塞牙,如今竟是寅吃卯糧,坐食山空的。有車坐就罷了,再過些日子,只怕老太太出門,得我趴在地上背著走。」林之孝家的陪笑道:「果然是這話不錯。我聽說如今市面上黃豆蜀秫漲到五六兩一石,糠都賣到二錢一斗,只怕過些日子,樹皮草根都沒的吃。府里爺們兒倒不知著急,還是夜夜笙歌的,就只有奶奶日夜操心。這府里若不是二奶奶,還不定亂成什麼樣兒呢。還有一事,寶玉屋裡的晴雯去後,還一直沒有補人,是另指派一個還是把二等的提拔一個上來,還是把這份月錢關了,都要等奶奶裁決,還有芳官和四兒兩個的缺兒也未補人,奶奶今兒既要理一理丫頭的事,不如就一併定奪了。」鳳姐想了想道:「這卻不好由我擅做主張的。寶玉屋裡的丫環是太太親目一一審過的,若要補缺,還得我探一探太太的口氣,再問問襲人才定吧。」

鳳姐聽了,噎的口乾舌燥,欲要分辯,又知太太不問家計,再說不明白的。只得應著,眼望著太太去了,方向平兒道:「這是怎麼說的?難道我不會花錢,不知道擺排場圖熱鬧的?也要量著米下鍋才行。我倒是想打座金盞銀台包了南北班子來唱半月的戲呢,統共那幾兩銀子,夠做什麼的?就這樣兒還是咬咬牙拆東牆墊西牆的置辦下的呢。省下的錢,是我裝進自己腰包了不成?當年林姑老爺過世,那幾百萬兩銀子抬來,難道是我個人私吞了?那麼大個園子,是平地上生出來的?省親的排場倒好看,有銀子時,誰不會要風光?有那會兒銀子花的跟淌水似的,現在倒會抱怨,得便宜賣乖,都裝不知道銀子那裡來的,只留我一個做惡人。幸虧前年宮裡薨了個老太妃,這幾年才不再提省親的事,若再來這麼一回兩回,除非再死一位巡鹽御史,再接一個世事不知的林姑娘來養著,好有那些銀錢白填進來,不然那才真叫笑話兒呢。」平兒聽見,不便接話,只得陪笑說:「那北靜王府也怪,平時除了老太太、太太、寶玉,以及府里有數的幾個爺們兒,從沒聽見說那府里給姑娘送壽禮的,況且還是位表姑娘。怎麼突然興起這個文章,想起來給林姑娘祝壽呢?」鳳姐道:「可說的是呢。又不知唱的是那一出。」

誰知晚間怡紅院里又布一席,專為襲人賀壽,因他也是今兒生日,日間皆因老太太在座,不敢驚動上頭,故不提起。直到晚間關了院門,才好安箸插席。襲人早早卸了簪環,此時只穿著件半新不舊的家常扣身衫子,披著件油綠綾機小夾襖,下著綠綢夾褲,倚著桃紅撒金線織花絲棉被垛兒歪著,笑道:「我算什麼東西,也值得這樣擺酒插席的,那裡當的起?」只淡淡的不起勁。麝月道:「你現在越來越難討好了,我們熱辣辣的給你拜壽,你倒只管擺小姐款兒,愛搭不理的。我倒想你們替我祝壽呢,又沒那福分。」寶玉笑道:「這有何難?你是什麼時候生日?到時候也替你擺一桌。」麝月道:「罷喲,這屋子裡那麼多人,只管都擺起生日來,一年十二月還鬧不完了呢。有那些錢糟蹋?」寶玉道:「管那麼多。有一日,且消受一日;到了那沒錢的時辰,也只好捱著罷了。古人云:隨遇而安。並不是單指落魄潦倒的日子要耐的了窮,也還有安榮樂業的意思。」麝月忙道:「別同我們掉書袋,聽不懂那些。要做詩,找寶姑娘、林姑娘他們去,就把我們罵了還不知道呢。」寶玉笑道:「那又不是什麼壞話。你就那麼上心。」麝月笑道:「原來你喜歡人家管你叫『走馬燈』的。『不是什麼壞話』,敢情你當好話兒聽呢。」

他兩個閑話間,秋紋、春燕兒已經帶著小丫頭們安好了席,便請襲人上座。襲人死活不肯,只說:「這折死我了。」寶玉道:「這有什麼?不過是個座位罷了。我陪你坐就是。」因拉著襲人的手一同坐了上座,麝月、秋紋兩個坐了對家,綺霰、碧痕打橫,余者春燕兒、佳蕙等小丫頭們不過見縫插針,都隨便坐了。麝月等便要給襲人敬酒,襲人只不肯受,笑道:「別折我的壽了,正經安靜說會兒話吧,只管這樣招搖,外頭聽見,又該有閑話了。」麝月笑道:「若不想嚷起來,趕緊喝了這杯,大家好坐下。不然你們兩個這樣高高在上的並肩坐著,我們一群人只管滿地里排著隊敬起酒來,倒像是人家辦喜事兒了。」

眾人聽了,左右看看,果然有些意思,都笑起來。襲人臉上飛紅,只得接過杯來,一揚脖喝了。秋紋、碧痕又上來,說:「一併連我們的也喝了吧。」襲人慾不飲,又怕逗出他們更多閑話來,只得一左一右接了,也都喝了。餘下連春燕兒等也都走來敬酒,喝了這個,拒不了那個,說話間襲人已經灌了十幾杯,臉上桃花爛熳,眼中春水蕩漾,圖不得,擺手央告:「好妹妹,饒了我吧,再不能了。」

寶玉看他吃的雙眼餳起,紅飛滿面,勸道:「別再灌他了,醉了傷身倒不好。」秋紋道:「二爺心疼了,咱們坐下吧。」於是眾人坐了,喝酒吃菜,閑話家常。寶玉又親撿了幾樣菜放在襲人座前,說:「吃幾口,壓壓酒也是好的。」

襲人看他這樣,只得略嘗幾筷,卻只是心口悶悶的,嚼在嘴裡,終究不知是何滋味。滿眼裡珠搖玉動,滿耳里吆五喝六,他卻只是如坐舟中,隔岸觀景兒,倒好像和人群隔著幾丈遠似的。忽又聽寶玉說:「依我看,今兒唱戲的那幾個女子,說是行家,扮相嗓子都不怎麼樣,還不如咱家從前的幾個女孩子,你們看是怎麼樣?」襲人聽了這話,便知他又想起芳官來,更覺心寒。木著臉,也不用人勸,斟了杯酒又一揚脖喝了。眾人也都有些意會,那裡敢接話,亦不敢說破,且也都心酸起來,想當日寶玉生日,在怡紅院里擺席夜宴,請了諸位姑娘來,行酒令占花名兒,何等熱鬧。如今屋裡不過短了兩三個人,竟好像空了半個怡紅院似的。因此也都興緻不高,不過隨便吃些酒菜,又說些眼面前的吉祥話兒,便撤席睡去。

林之孝家的笑道:「所以說奶奶精明,每日手裡過著百十件的大小事故,還要一絲不漏的體會這些上上下下的人心,精神略差一點兒都不能的。現有例子比著,前些時候奶奶病了幾天,太太託付大奶奶、三姑娘、還有薛姨太太家的寶姑娘幫著管家,那倒是三個人管一宗事兒呢,又定了許多規矩,又每日巡邏檢視的,也就算小心了。饒這麼著,還按下葫蘆起了瓢,生出多少是非來,一時賭酒,一時失竊,一時林姑娘房裡的藕官在園子裡頭燒紙,一時趙姨奶奶又同寶玉的丫頭打起來了,一時在園裡擺壽,史大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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