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瀟湘館孤芳祭母難 沁芳亭九美慶花朝

湘雲性急,不等眾人批評,早又對了幾個,都不大工。寶釵勸道:「你且別急著對,不如先擱了這個,往下說吧。」湘雲豈肯認輸,又想一想,道:「有了,便是『鶴頂紅』,這回還不工么。」眾人都唬了一跳,笑道:「虧他想的出來。」李紈道:「雀對鶴,頭對頂,黛對紅,工整是工整,只是聽著怪怕人的。」湘雲笑道:「只要對的工,管他怕不怕人,橫豎又不是拿來吃。」李紈嘆道:「越說越不知忌諱。」

下該邢岫煙。款款站起,未語先笑道:「我因見這亭子上的對聯寫的好,要想另擬一副來記述此情此景,竟不能。只是今天我們在柳條上系錦囊出詩題,如此雅事,焉可不記?所以我便出個即景聯兒吧。」遂清聲吟道:

黛玉笑道:「我竟省點心,來個加字對吧。就在小薛對子前加『藍田』二字,便是『藍田玉映閨房秀』如何?」湘雲笑道:「這有何難?『龍涎香拂林下風』便是。」寶釵道:「這不雅,且也不工。『藍田』二字加的何其自然,以『龍涎香』對『藍田玉』倒也說的過,只是藍田同時又是地名,『龍涎』卻是什麼?」湘雲垂頭沉吟。黛玉笑道:「這回還難不倒你?」寶玉道:「我倒替你想了一個。西夏國有地名『白水』,為古時驛站,豐產美酒,用以對『藍田』也還勉強說的過。」慢聲吟道:

眾人聽他說的慘切,都凄傷不忍聞,笑勸道:「何必傷感?你不過是身子弱,又受了些閑氣,悶在心裡;如今搬來與寶姑娘住著,閑時常到園子里走走,心一開,少不得就要好了。」又向黛玉道,「難得他痴心,倒是讓他拜一拜的為是,你只別當拜壽,只當謝師,領他一個頭也不算逾份。」說著,探春、湘雲兩個按住黛玉,果然令香菱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起來,紫鵑親自扶去插屏後錦凳上坐著。

黛玉因要喝茶,一回頭卻見丫環們走了大半,只剩下紫鵑、襲人、鶯兒帶著幾個極小的丫頭在旁伏侍,連麝月、素雲、待書、翠縷也都不在,詫道:「怎麼只剩了你兩個?那些人呢?」紫鵑笑道:「是雪雁淘氣。剛才琴姑娘誇獎他的錦袋繡的好,他得了意,一味誇嘴。麝月故意氣他說:『這是晴雯不在,由得你誇嘴。倘他還活著,你這針線功夫,一分兒也不及他。』雪雁便惱了,叫陣說:『只管提死人做什麼?你們平日里難道都是當小姐般養著,只管吟詩做畫的不成?一般也都要做針線的,就把你們做的拿出來同我比一比。那時才不說嘴呢。』因此他們幾個都各自去拿自己的得意綉活兒,要去咱們院子開繡花大賽呢。」

恰好襲人因怕寶玉在池邊坐久了,原來披的那件單斗篷不濟事,便回房去拿了件夾的,約著麝月兩個手拉手的一起走了來。眾人都指著笑道:「這可來的巧,謎底自己打詩里走出來了。」說的寶玉不好意思起來,忙迎上襲人,問:「做什麼來?」襲人因將披風取出,將他身上那件換了下來。寶玉道:「正是今兒也是你的生日,等下坐席,還要好好敬你一杯。」襲人趕忙道:「快別嚷嚷,叫人聽見,又當成一件新鮮事兒到處講,笑話咱們屋裡沒大沒小了,什麼意思?況且府里從來沒有給奴才過生日的理,你白嚷出來,倒擾大家的興,反教姑娘們為難,沒的打臉。」寶玉只得罷了。

黛玉笑道:「知道你已經有了婆家,巴不的趕緊嫁了去,所以對個詞牌名兒也要叫『憶王孫』,滿心裡只想著王孫公子,連『臉面』都不要了,還那裡顧的上『虛實』『平仄』?」眾人哄然大笑。湘雲氣的追著黛玉要打,寶玉急忙笑著攔住。黛玉躲在屏風後面告饒道:「別打,你出的那個刁鑽題目是我得了,看了詩再打。」寶釵亦道:「且饒他,看詩要緊。」

紫鵑再三解勸,道:「是時候更衣了。等一下拜壽的人來,看到姑娘這樣,難免又有話說。況且還要去給老太太磕頭呢。」雪雁打了洗臉水來,又奉上膏沐手巾等物。黛玉只得重新洗了臉,換了家常衣裳。紫鵑少不得又勸:「太太昨兒特地打發玉釧兒送來新衣裳,專備著今兒坐席穿的,這會子倒又換了舊的,太太看見,豈不多心?」黛玉道:「那衣裳來之前,也不知拿什麼薰的,異香異氣,怪刺鼻的。」紫鵑笑道:「知道姑娘不喜歡薰香。我昨兒已經噴了水,挑在竹子下面晾了小半晌了,好借些竹葉的清爽,那怪味道早已沒了。」

有情莫若無情,嘆前生、玉衡星墜。薛濤浣紙,香君題扇,杜娥愁思。金谷園空,華清池冷,燕子樓閉。

縱褒姒無言,息媯不語,霖鈴怨、誰彈起?縴手挽春且住,繡花針、金絲銀綴。棲霞未老,武陵人杳。

玉壺冰碎。灼灼光華,夭夭顏色,終歸萍水。怨崔郎來遲,紅飛滿地,作胭脂淚。

寶玉喜的看著雪雁笑道:「原來你這樣巧手,往日竟不知道。」紫鵑笑道:「他們蘇州女孩兒,自會拿筷子便會拈針了,綉荷包是入門功夫,也值的二爺這樣大驚小怪的,不像夸人,反像罵人了。」寶釵笑道:「你兩個只管跟著林姑娘學,也這般牙尖嘴利起來。」紫鵑笑道:「豈敢。」幫著寶琴將鬮兒各自裝入錦袋打了結,同雪雁兩個走下沁芳橋來,都一一系在池畔柳條上。那柳芽才黃未綠,望去朦朦朧朧的一片,如雲如霧,惹人憐愛,再系了這些奼紫嫣紅的錦袋,便如掛燈籠一般,煞是好看。

今年春半不知春,風雨朝朝夜夜深。

惟向深宮望明月,遙憐翠色對紅塵。

燈烘畫閣香猶冷,綉在羅衣色未真。

賞自初開直至落,階前愁煞葬花人。

湘雲十分得意,便又催寶琴出題。寶琴便也說了個對子:

眾人先看題目,要求詩謎一首,卻要一謎兩解,既是眼前人,又是日常物,這人與這物且要身份符合。湘雲笑道:「這題目出的倒像我的腔調兒。是誰出的?」寶釵笑道:「能和你一般古怪心腸的,再沒別人,不是寶玉,就是黛玉。」黛玉笑道:「我如今修心養性了呢,再不會出這種題目。」寶玉便也笑了,道:「今兒起社,原圖個熱鬧,作詩還在其次,難得是大家高興。當然少不得要出幾個謎語讓大家取樂,為的是雅俗共賞。」寶釵便知是他出題,笑道:「饒是難為人,還有這許多道理。」湘雲道:「我說這題目出的好,所謂絳樹兩歌,黃華二牘。做出詩來,必是好的。」催著探春寫出來,拿起來替他大聲念出:

此時正值早春二月,柳芽新吐,李杏芳菲,風行水上,送來陣陣花香,十分清涼怡人。眾人讓黛玉坐了上位,余者李紈、寶釵、寶琴、史湘雲、邢岫煙、探春、惜春、寶玉等團團圍住,並不分主次,不過誰喜歡那裡便坐那裡罷了。寶玉因嘆道:「可惜少了兩個人。」湘雲忙問:「是誰?」寶玉道:「一個二姐姐,一個香菱。」湘雲便向寶釵道:「何不把香菱接出來,叫他散一日的心。」寶釵道:「他現正病著,只怕來不了。」湘雲道:「來不來,問一聲也好。倘若他喜歡,興許病倒好了。」黛玉道:「這說的是。」遂向紫鵑道:「你親自去請來。」寶釵道:「果然要請,他便願意,也未必好意思。倒叫鶯兒陪著去吧。」紫鵑與鶯兒答應著走了。

接著是寶釵,因見湘雲力戰眾人,恐他才盡,便不肯難為,只撿容易的題目道:「我出個詞牌名兒,就是香菱剛才說過的《念奴嬌》吧。」湘雲脫口而出:「《憶王孫》。」寶釵道:「這不工,『嬌』是嬌媚之意,乃是虛字;你對『孫』字,豈不錯了?且平仄也錯了。」湘雲辯道:「奴嬌連用,應當作『嬌娥』講,為實,我對『王孫』,如何不工?倒是平仄還須斟酌。」

簾卷輕寒夢未通,懶聽鶯語倦欹風。

忽聞別院擂金鼓,催得花心照眼紅。

黛玉笑道:「我並不要規定什麼新奇題目,倒是剛剛相反,只把以往做過的所有格式俱用鬮兒寫出,撂在瓶子里,誰拈了什麼便是什麼,豈不有趣?」寶玉笑道:「這個有趣。虧你想的出來。」黛玉笑道:「這也不是我想的。倒是雲丫頭一句『令月』,讓我想起去年你過生日的時候,大家抓鬮兒行酒令。我想何不化俗為雅,也用這法子,倒比命題作詩的好,且也熱鬧。」眾人也都說新鮮有趣,不落俗套。

說笑間,人已聚齊,用過早飯,便都辭了賈母,簇擁著黛玉往園裡來。賈母叮囑:「天氣還涼呢。那裡略坐一坐,吃茶說話是使得的,吃飯時,還要進屋子裡來。」

卻說這日乃是二月十二,林黛玉侵晨即起,素服凈手,在窗前設下楠木鑲心高腿香幾,上置一瓶一爐,四碟鮮果,玉膽瓶中插了雪白大朵的千瓣獨步春,龍紋鼎里焚了去年親制的心字茉莉香,清煙裊裊,花香脈脈,又恭恭敬敬取出父親生前時常把頑的一幅小鑲撞邊手卷,與母親手繡的一柄綠紗紈扇,一併供在案上,眼中含淚,跪拜下去,口內作悲道:「佛經上說:『親之生子,懷之十月,身如重病,臨生之日,母危父怖,其情難言。』因此又將生日叫做『母難之日』。母親生我,卻不曾得我一日奉養;父親養我,亦不能相伴庭前,分憂解頤。黛玉自幼來京,拋老父於千里之外,生不能承歡膝下,死不能洒掃穹冢。是大不孝也。」說罷叩拜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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