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爭風

舒培自醉花蔭回來,自思無故受了夏煙湖一番盛情,深覺不安,形容悶悶地,半晌無語。舒容自哥哥出門,心裡就墜墜地,他自小由哥哥養大,管教甚嚴,想這回闖了大禍,還不知要怎樣教訓。及至見到哥哥,卻見他神色鬱郁,卻又並不似生氣的模樣,真正摸不著頭腦。

舒田氏端上粥來,問舒培:「昨晚說你喝醉酒不回來了,害我擔了一夜的心。今早倒回得這麼早,還沒吃呢吧?那件事可是談好了?醉花蔭的鴇兒怎麼說?」

問了三四聲,舒培只作沒聽見,一言不發,默默接過粥來三兩口喝了,又出一回神,這才緩緩地向兄弟說了欲為桃枝兒贖身一事。舒容自然大喜過望,立刻便要去向桃枝兒報喜。

田氏卻猶疑道:「兄弟尚未娶妻,倒先納妾,只恐林家聽了不願意,倒耽誤了正經婚事。」

舒培也覺扎手,思忖半晌,道:「可先同老鴇談講明白,在醉花蔭照規矩替桃枝兒擺了開苞酒,卻不必急著過門。表面上,桃枝兒仍在醉花蔭做倌人,舒容只當是她恩客。直到舒容和林小姐完婚,過上半年,再將桃枝兒接出來,也就不妨了。」

田氏笑道:「這倒也是個辦法,只怕兄弟天天往那種地方吃酒,半年後開了眼,吃著碗里望著鍋里,這山看著那山高,還不想娶桃枝兒了。」

舒容這半日只是笑嘻嘻地聽哥哥嫂子談講,直至聽到嫂子打趣,才不好意思地笑道:「嫂子放心,舒容不是那樣的人,一切但憑哥哥嫂子安排。」說罷搓手蹭腳地,不知如何是好。

田氏更向舒培笑道:「你看二弟急著去見他相好,在家裡已經是呆不住了,你還不快放了他去呢?」

舒容益發不好意思,低了頭嘿嘿笑著,舒培心裡有事,也不去教訓他,只道:「去吧。」又向田氏道:「昨夜吃酒,一夜沒睡好,我要補個回籠覺,沒事的話,不要叫醒我。」自向裡屋側著身子躺下,其實輾轉反側,哪裡睡得著?

閉上眼,滿腦子裡都是昨夜夏煙湖在雪中狂舞的身影,看她那般委屈模樣,分明有著滿腹心事,且又聽她說什麼身負血海深仇,更不知應做何解?若說胸中有什麼重大謀圖,然一個弱質女子,初而為婢,繼而為妓,又能有什麼大志向大事業了?少不得屏神靜氣,細細地想回頭,自那夏煙湖自賣自身往府上為婢,後來盜刀留書,不辭而別想起,直至昨晚以身相侍,同床共枕。

想到同床之情,不禁蕩氣迴腸;及至解圍之義,又覺肅然起敬;又想煙湖一心替別人謀劃,既解了自己的疑難,又想著要成全桃枝兒,卻獨獨不許自己替她贖身,不知是何意思?若說她是貪慕賴福生財勢,自己斷然不信;若說不是,卻又何以辭婢為妓,且又拒絕贖身?而且仔細回味,自己昨夜醉眠不醒,到底也沒有記清楚與夏煙湖究竟是否成其好事,心中慄慄,左右無法猜透。

舒容有生起來,為人端方正直,初而習武,繼而經商,無不規規矩矩,便是娶妻生子,也都如春花秋月應時而開候時而圓,從不曾將這些兒女情長放在心上。然而自經了昨夜一番奇遇,竟是生平想未曾想,見未曾見,心裡酸甜苦辣,不知是何滋味。

好不容易熬到黃昏,舒容自醉花蔭回來,拿了一張請客條子呈與哥哥說:「賴大帥娶夏煙湖,連擺三日宴席,今天是第二夜,哥哥這就準備起身吧。」

舒培大覺逆耳,冷笑道:「堂子里娶親,逢場作戲,他倒做得興興頭頭的。」不願赴宴,心裡又挂念煙湖;若去吃酒,卻又覺相見尷尬,便說:「昨晚吃酒,你沒有去;今天你就替我去吃酒,也是一樣的。」

舒容聽他哥哥許他赴宴,倒也高興,便不再相勸,又稟報說:「桃枝兒贖身的事兒也已經談好了,要一千五百塊大洋。」

舒培詫異,問道:「是封十四娘同你說的?」舒容道:「是桃枝兒說的。」舒培不禁冷笑一聲,訓斥道:「那桃枝兒又不是什麼紅牌姑娘,便贖身,滿破也只得八百錢夠了,十四娘昨天也只說要一千塊,她倒獅子大開口,叫你給一千五,分明訛你冤大頭。」

「那怎麼會?」舒容不以為然,「從來只有姑娘和媽媽討價還價的,哪有幫著抬價的,哥哥是多慮了。」

氣得舒培下起勁「呸」了一口道:「她那是自抬身價,這點你也看不破?你那個桃枝兒倌人別的上倒還都罷了,只這小家子氣,心浮志大,眼高手低,為了爭面子軋風頭什麼都不顧,連大體也不識了。她為了要向你說明她自己是紅牌姑娘,故意地要你出一千五來贖她,顯示高貴。其實紅不紅,把她去年一年三節的局賬查一查就知道了,哪裡要自己說?」

但不論舒培怎麼說,舒容只不肯信,但見哥哥煩燥,不敢駁回。舒培也不去理他,自行找來龐天德代為調停,到底只談定一千大洋算數。桃枝兒還只管說舒容賺了便宜,不提。

且說瞿無鳳因賴福生去而復返,大覺踟躇。及至次日聽說醉花蔭擺酒,方恍然大悟。當時雖不敢怎的,卻等到第二天大帥回府,又打聽到封十四娘陪著翠袖出局,桃枝兒也被舒容請去游湖,醉花蔭里只有夏煙湖帶著五六個丫頭外場在,便帶了娘姨相幫,浩浩蕩蕩,氣勢洶洶,一路殺向沉香里來。

進了門,也不打話,只說一聲:「砸!但凡拿得起砸得壞的,都給我往爛裡頭砸!」那些人豈有不好事的,答應一聲便擼胳膊挽袖子的,將廳里所有花瓶燈器,打了個稀巴爛。嚇得醉花蔭的幾個丫頭連唬帶勸的,死拉活扯,大呼要命,又找人去給封十四娘報信。

夏煙湖穿戴了出來,站在樓梯上,厲聲喝止醉花蔭諸人:「都不許攔著。只管叫他們砸,砸爛了,自然有賴大帥給買新的。」

瞿無鳳看到夏煙湖,正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嗷」地一聲撲上樓來,張開戴了指甲套的五爪便向煙湖臉上抓去。夏煙湖一閃躲過,卻在腳下輕輕使個絆子,瞿無鳳本來已經撲空,重心不穩,哪裡還禁得起這輕輕一絆,頓時合身向樓下摔去,驚得樓下人都大叫「救命」,眼看她要跌滾下來,夏煙湖卻又斜刺里插進,一把抱住了。樓下眾人這才揮一把汗,都停了手獃獃地看著。

瞿無鳳自己也是一身冷汗,承了夏煙湖這個情,倒不好再叫人砸下去,又一腔委屈,不禁坐在梯級上,掩面大哭起來。樓下諸人或有手裡舉著瓷瓶家什的,也不知該砸下去還是放下來,都獃獃地面面相覷,尷尬無言。

夏煙湖遂溫顏和氣地,攙起說:「無鳳姐姐,小心哭壞身子,不如往我屋裡躺躺吧。」又命跟隨無鳳的娘姨丫頭把無鳳的帕子送上來,又命自己的丫頭打水來洗臉,叫把煙具擺到自己屋裡來,又叫外場重新把廳裡布置起來,一通命令,有條不紊。

眾人正群龍無首,不僅醉花蔭的人,便是瞿無鳳帶來的娘姨相幫因見自己小姐無話,也都只得乖乖聽從夏煙湖,依命行事。

煙湖看見場面已經壓服下來,便親扶了瞿無鳳進房,拉了她的手並肩坐在床上,細細勸道:「你我既做了倌人,無非為著一個錢字。賴大帥先做了姐姐,又做了我,是我搶了姐姐的生意;只是姐姐起初做大帥的時候,豈非也是從別的姐妹手裡搶來的生意?這裡是大帥送給我的衣裳頭面,我現在轉送姐姐,當作小妹的一點賠情禮,還望姐姐不要嫌棄。」

瞿無鳳聽了詫異,停了淚問道:「這卻是為何?賴大帥給你的,當然就是你的,你也是自己本事賺了來,給了我,你不是白做了他?」

煙湖笑道:「我剛才已經說過,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我有給姐姐的,自然能夠再賺回來。姐姐無須擔心。」說罷打開珠寶箱子,但見裡面金光燦爛,無非珍珠翠玉之類,數之不清,煙湖悉數推給無鳳,又從底層拿出幾張銀票來,說:「這是我的賣身銀子,姐姐不嫌棄,就一併拿去吧。」

瞿無鳳見了如此厚禮,不禁大驚,反不好意思起來,說:「這怎麼能夠?」

夏煙湖勸道:「我既賣了自己,進了這行,也就說不得自由。賣了多少,賣給誰,對我都沒什麼實在意義了。我既做了大帥,是斷了姐姐的財路,我的心裡也不安,沒別的賠償,這些銀子,就送給姐姐,算是結個善緣吧。」又出來對跟隨無鳳前來的眾娘姨道:「你們無鳳姑娘,我已經留下了她在這裡吃茶,你們先回去吧。」

眾人沒頭沒腦地鬧這一場,再沒想到會是這樣,都六神無主,便答應一聲散了。煙湖自己的丫頭遂端上茶水來,請瞿無鳳喝茶用點心。

無鳳倒哧一聲笑起來:「我們成日家給客人敬煙敬瓜子,現在倒輪到我自己做客人了,一做起來,先還就來做你這個紅牌倌人。」說著坐到梳妝鏡前,因見自己兩邊的頭髮鬆了,便向煙湖討梳子。

煙湖說:「我替你梳吧。」自己取了梳子,飽蘸了刨花水,細細地替她把兩邊的頭髮刷進去,又說,「這臉上的妝也花了,補一補吧。」因見無鳳死盯著妝台上一對郎紅釉的六寸高康雍瓷玉壺春瓶看,便道:「姐姐喜歡,這對瓶子也送姐姐。」

無鳳越發羞愧,自己嘲笑道:「早知道這樣,剛才就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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