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逃婢

青樓之風,早自南北朝開始,沿襲數千年,秦樓楚館,六朝金粉,唐時的胡姬歌舞,明末的秦淮脂粉,不知留下多少風月佳話,到了清廷,八大胡同連皇上的魂兒也勾去了。民國時,這也「革命」,那也「革命」,然而窯姐妓女的命,卻終究革不了,且索性發揚光大,推選起什麼「花國大總統」來,所謂「妓女政治」,也算一時盛事了。

只是這風月一行,原只為解決男人基本需要而設的,最是敗風壞俗,拆人家庭的,卻何以屢禁不止,愈行愈盛?原來個中真諦,除了「飽暖思淫慾」的那句老話外,還有一個妙處:就是燭影搖紅之間,金樽清酒之際,人與人,不管是男人與女人,還是男人與男人之間的距離都會突然縮短。男女之事不要說了,大被同眠之際,哪裡還有什麼距離,真正情投意合,嚴絲合縫,一點空兒也不留下;男人與男人呢,才是大事體。這來妓院玩樂的男人,都是有頭有臉有財有勢之人,他們除了要和妓女攀交情之外,更看重與其他客人攀交情,大家同台吃酒,同局嫖妓,同桌議事,交流信息,洽談生意,都比往常來得痛快隨和,容易成交。

這,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頭等大事。

是以這夜醉花蔭之宴,舒培舒容兩兄弟碰了賴大帥的杯,吃了崔子云的席,也就算正式鳴了鑼,響了鼓,唱了過門兒,打進這本地的交際圈子裡來了。

原為這一切都由古董商人龐天德而起,天德自覺有功,愈發要為二人熱心謀劃,計議說:「既然吃這碗生意飯,就少不了要廣交朋友,常相往來。俗話說,『酒肉朋友』,朋友往來,自然少不了吃酒。既要吃酒,便須還席,別人請你逛堂子吃花酒,你請別人去飯店吃素酒,一次兩次可以,三次四次就顯得見外,而且回回吃酒,人家叫局,你不叫,人家吃酒輸了有人代酒,你只管一杯杯死灌,不僅面子上不好看,且也不便交際。依我說,二位不如都在堂子里攀個相好,以後朋友們來往時須方便些。」

舒培聽了只是一笑,舒容卻連連點頭,說是「承教承教」。舒培便將兄弟看了兩眼,笑笑說:「看這情形,敢情你是已經有了看入眼的了,就是那位醉花蔭的清倌人桃枝兒姑娘吧?」

舒容羞紅了面孔,低下頭來。龐天德打趣道:「可見舒兄心思縝密,說是於這風流場上不留心,可是連人家名兒姓兒甚至是清倌人都記得清清楚楚的,可見是老手兒了。」

舒培笑著,不置可否。舒容卻嘿嘿嘿地,搓手抹袖,似有一肚子的話要說。龐天德什麼沒見過,早已猜出心意來,笑說:「舒二哥既然已經用過午膳,這大下午的又沒什麼事體,不如我們出去吃杯茶如何?」

舒容巴不得一聲,即刻換了鮮衣小帽出來,二人向舒培拱手道辭,便匆匆地走了。原來這舒容,自小失了父母,跟著哥哥長大。舒培少年老成,為人嚴肅謹慎,教導弟弟十分用心,無奈舒容不是讀書的料子,念不多久就輟了學,恰逢徵兵,兩兄弟便一同入了胡大帥的隊伍,幹了幾年,舒培直線升為大帥副官,舒容卻還是個小兵。後來胡軍兵敗,舒培心灰意冷之餘,棄武從商,舒容跟著哥哥,便也改行做生意,給哥哥打下手。因認識了龐天德,常聽天德說些吃酒飛花的妙事,心裡嚮往得緊,便攛掇著天德向他哥哥說情,說是這做生意攀交情,少不得應酬,原該出來走動走動長長見識才是,舒培雖不大讚成,卻也沒很反對,這才有了前日醉花蔭吃酒之會。不料竟引出賴大帥敘舊一節來,也算節外生枝,意外之事。

伺兄弟走後,舒培便向妻子田氏說:「二弟年紀也不小了,該早些給他成家才是。前些日子我讓你打聽的事兒怎麼樣了?」

田氏道:「我何嘗不在替他打聽著?只是高不成低不就的,那貧門小戶的二叔多半看不上眼,略有家底兒的,倒又嫌我們不是本地人了。」

舒培道:「只管論家底兒做什麼?就算她貧民小戶,只要姑娘品德端方,也是好姻親。」

田氏微笑:「既這樣說,眼面前兒倒就有一樁好親事,連妝奩彩禮都省了呢。」

舒培詫異:「是誰家?」看田氏努嘴夾眼睛的,忽然會意過來,道:「斷然不可。」

田氏問:「那卻是為何?依你說,這家底兒根基是不要緊的,只要姑娘品德端方。要論模樣兒好,性情兒溫順,心靈手巧,可有哪一個比得過咱們這位呢?大家閨秀也不如她。」

舒培只管搖頭不允。田氏笑道:「我猜著了,必是你自己看中了,要留下來收做二房吧?我倒也不是吃醋的人,你若真有此意,好好地跟我說,我就許你收了她。依我看那孩子平日里對你的情形,想必也是肯的。」

舒培惱怒:「越發胡說!我是覺得這夏煙湖來歷不明,身份奇特,必非良配。當初收她做丫頭已經失於大意,原以為真如她所說,只是貧家女兒,家鄉受了災才跑出來的,可是這幾個月里,我留意她舉止說話,分明是受過教育經過世面的,哪裡像個尋常丫頭?這樣的尤物進門,是福是禍,尚難預料。若說娶作家眷,萬萬不可。」

田氏聽他說得鄭重,唬了一跳:「那不會是狐仙吧?」

舒培斥道:「越說越說不出好的了。青天白日的談神論鬼,叫人聽見,什麼意思?」

田氏嘟嘟噥噥地,翻來覆去,越想越覺得夏煙湖狐妖花媚,非精即怪。嘴上雖不再說,心裡卻暗暗計較,從今後倒要細細留意她才是。

且說舒容自那日見了桃枝兒,便上了心,一時半刻也放不下,思茲念茲,只想著怎麼樣找藉口再往醉花蔭去一趟才好。因此聽龐天德說要吃茶,立刻便豪氣地介面兒應著:「我請,我請,要是晚上有吃酒,要叫姑娘,也是我請。」

天德好笑,少不得說給他聽:「這堂子里規矩,擺酒請客打麻將,叫做『做花頭』,所以客人『做』姑娘,姑娘『做』客人,在哪個姑娘的地盤擺酒,『做』的就是哪個姑娘兒,誰個擺酒誰請客;去姑娘那裡吃杯茶閑聊天,只是借個地方兒,叫做『打茶圍』,去的是誰相好兒的地盤,就是誰請,只給個茶錢,都是固定的;若是別人請客擺酒,我們去吃酒,找了姑娘來陪酒,這叫『叫局』,局錢也是固定的,誰叫誰出,少有請客的,除非那新來的客人沒有相好兒的,東翁願意做媒替他撮合,情願出這局錢的,算做例外,通常可就沒聽說過有什麼人叫局也要別人請的了。」說罷哈哈大笑。

舒容被說得不好意思起來,紅了臉道:「小弟不諳此道,這兩天跟著龐兄才長了點見識,龐兄多多指點,若是一同吃酒交際,看到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千萬別看著我鬧笑話才好。」

龐天德聽他說得委婉,倒覺動情,調笑道:「可惜舒老弟是個男人,你若是女人,我也不要做別的倌人,就單做你好了。」舒容失笑:「你倒佔起我的便宜來了。」

兩人彼此嘲笑著,挽著手一道走進醉花蔭來,封十四娘一早接出來,一陣風兒地嚷著:「龐老爺舒二爺來了,龐老爺舒二爺請上樓,龐老爺舒二爺喝茶。」

舒容急吼吼地一心只要來醉花蔭,及至來了,卻又訕訕然起來,含笑不說話。龐天德替他說道:「媽媽不必忙,我們就到桃枝兒姑娘屋裡去坐坐,隨便吃盞茶聊會兒天就好。桃姑娘可在?」

封十四娘自把桃枝兒調理出手以來,這還是第一次有客人見了桃枝兒一面就趕著來第二次的,倒有些意外之喜,果然這桃枝兒也曉得巴結做生意,哪怕只是打打茶圍吧,倒比別的姑娘有恩客做花酒還叫人高興,因樂顛顛兒地沖裡間喊著:「桃枝兒,舒二爺龐老爺看你來了。」

桃枝兒也覺意外,她在這醉花蔭里,和翠袖一塊兒買來,一塊兒接客,做了這許多年,翠袖已經做了許多恩客,她卻依然是個清倌人,倒不是因為她潔身自好,卻是因為沒人肯為她出那開苞酒的錢。封十四娘隔三差五拿她當牙籤兒嚼,她也只想要好要強,無奈天生滯鈍,沒什麼手段,雖然冷眼旁觀地也每每向翠袖偷師學藝,扮嬌扮痴,卻終究東施效顰,棋遜一招。來這醉花蔭的都是玩家老手,多半早有相好兒的,於這些花國手段早已看慣經慣,她一個現覺現賣的桃枝兒,又有什麼本事讓人家翻台跳槽。今天這舒容竟然見了她一面後,只隔一宿便又來見她第二次,而且看情形並非路過喝茶,倒是特特地沖她來的,倒叫桃枝兒頓生知遇之感,簡直要感恩戴德起來,直把他當成平生第一個知己,拿出十二分的熱情體貼來巴結。殷殷勤勤地請了舒容龐天德進屋,端茶遞水,敬過煙與瓜子後,便自自然然向舒容身旁坐了,嘴裡雖沒什麼特別言語,然而行動態度上那一股子溫柔可親,全沒有半分虛偽,眉目間脈脈含情,大有深意。

直看得舒容心痒痒起來,原本嘴笨,這會兒也靈巧起來,因桃枝兒問他要不要上床抽一筒,便笑嘻嘻地說:「桃枝兒姑娘見多識廣,連吸的水煙筒都是銀的,可不要笑我這土狍子才好,是真的不會吃煙。」說得桃枝兒拿個帕子掩口而笑,「咯咯」地花枝亂顫,滿臉緋紅,真跟桃花兒差不多。

倒叫龐天德看得新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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