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賊窟逢故人 幸能脫身赴行在 麻鞋見天子 始得歸家慰妻兒

到了六月底邊,三川水退。杜甫裝成一個窮苦百姓,穿著一身破爛衣服,往靈武趕去。路上受了許多辛苦艱難,眼看快到相隔靈武還有二百餘里的蘆子關,杜甫竟被安祿山的手下賊將擄去,將他上了刑具,押送洛陽。

安祿山對待俘虜非常殘酷,如肯降做偽官的還不怎樣,否則便受盡凌辱毒打。杜甫早已拿定主意,不肯降賊,後來實在禁受不住,覺得這樣徒死無益,除拿定主意不做偽官而外,也不像初被俘時那樣倔強,任性罵賊。這一來總算把命保住,可是要想脫身還是困難。每日苦盼官軍能夠奪還兩京,掃蕩敵寇。遇到機會便離開賊營,出來看望幾家相識朋友,並察看亂離時期官民身受之苦。這期間寫了不少詩。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下旬,正想長期淪陷賊中,欲逃不得,心情苦痛,萬不料以前被官軍抓走的老長工項明竟會被賊擄去,並在賊中當了一名頭目。相見驚喜,互說各人經過。

杜甫見項明對他還是像先前那樣忠誠,便約他夜來密談,暗中告以心事,托他幫助自己脫身逃走。

項明說:「這個容易,看管主人的這一小隊賊兵為首頭目本來是我部下,交情甚厚。我只要把他說動,必能辦到。」

杜甫謝了。

第三日夜裡,項明來說:「事已辦妥。此去途中有好些地方都被賊兵佔領,沒有敵寇所發腰牌路引決過不去,還有危險。」那看守杜甫的小頭目名叫曾乙,業已說妥,他也有事要往靈武那一帶看望他的兄弟,非但答應幫助杜甫逃走,並且答應同項明保護杜甫上路,以免中途發生阻攔。跟著便把曾乙引來相見。

杜甫見那人是個壯漢,人雖粗野,卻不像別的賊黨那麼橫惡,和他談了一陣,彼此也頗投機。項明忽說有事,要往杜曲看個朋友,說罷辭去。曾乙跟在後面也託故起身,一同走出。

次日一早,項明背了一個鋪蓋卷,曾乙拿著全副雨具,還有半口袋乾糧趕來。項明說:「此去靈武還有不少的路,還要走幾天,中途要經過好些山野。現在是下雨的時候,非但鋪蓋行李不能缺少!雨具、乾糧也要準備好了才能上路。因此昨天趕回杜曲家中,越窗而入,見床上有現成的被褥,旁邊還有一包行李,內里裹著雨具和半袋乾糧,正好曾乙尋去,便同取來。」說罷,三人隨便吃了點東西,便即起身。由金光門溜出,往鳳翔趕去。

杜甫一路察看形勢,並令曾乙向賊軍打聽軍情,得知好些虛實。這日行經青坂,忽聽曾乙說:「唐軍人馬甚多,和賊軍在陳陶對陣,唐軍大敗,統兵大將乃是新任宰相房琯。」杜甫自和房琯分手之後就未得著他的音訊。這次雖因唐軍打了個大敗仗,心中憤急,但想到房琯居然做了宰相,並且握有兵權,從此前途大有可為,也頗高興。再往前走便被賊兵攔住盤查,幾乎又被捉去,多虧曾乙隨行,帶有賊軍腰牌,才得無事。似這樣,連經好些險阻,才得趕到鳳翔。

這時,房琯因為打敗,業已關在牢內。杜甫一到行在便去請見。這時凡是由賊軍中逃出的朝臣肅宗都給官做,相待甚優。杜甫到後,又把賊中形勢當面奏報。肅宗頗喜,便授他為左拾遺,另外還給了一,些犒賞。杜甫去看房琯,沒有見到。聽說朝廷因他損兵折將大為憤怒,恐怕底下還要降罪。杜甫關心良友,先頗憂慮,後來想起後任宰相張鎬深受朝廷信任,又是太上皇特地派來的有名人物,何不先去找他試上一試?第二日整齊衣冠,前往相府求見。張鎬和杜甫談得雖頗投機,但知房琯這次出兵以前曾經誇口,不料連遭慘敗,被賊軍殺了個片甲不回。朝廷十分憤怒,非要嚴辦不可。自己代他求情,業已受了申斥,再說無效,便勸杜甫慎重,並說:「你人微言輕,最好少管閑事。我遇見機會,為他出一點力,免受重刑也就是了。」

杜甫知他這是實話,只得再三稱謝,拜辭出去。回到住處,偏是朋友情長,怎麼也放他不下。一時激動,寫了一篇保奏房琯的表文。大意是:「房琯文武全才,眾望所歸。這回兵敗,不能全都怪他。國家用人應當捨短取長,尤其陛下今當中興用人之際,更不應為此小罪輕意罷免大臣。」

肅宗見表大怒,下詔三司推問。杜甫本來還有危險,總算張鎬極力代他求情,並告肅宗說:「杜甫雖然說話激烈,實是一片好心。倘若因此致罪,以後沒入敢說話了。」肅宗這才消怒,收回前命。

杜甫得訊後往見肅宗拜謝,見面時又代房琯說話,說:「房琯這次得罪,主要是寵信門客董庭蘭,這是一個貧病無知的老琴工。雖然依仗和房琯相識,在外招搖,收入賄賂,房琯並不知道,實與房琯無關。望祈陛下推詳明鑒,赦其無罪,仍命在朝為官,將功折罪。國家之幸。」

肅宗聽了越發有氣。對於杜甫便厭煩起來。又聽人說,杜甫家在鹿阝州,因為太窮,最小的兒子竟至餓死,乃借著這個緣故特許杜甫回到哪州家中看望,給了他一些假期。杜甫謝恩之後便即起身。

鳳翔離哪州本近,不過兩天便自趕到。相隔羌村還有三里來路,眼看離家不遠,忽見一個壯漢趕著一輛裝滿污泥糞土的牛車迎面趕來。近前一看,正是項明。問他怎會來此?項明說是想念主母和宗文、宗武兩個小棺值。先聽說在奉先,特地由鳳翔趕去。到後一問,才知楊氏母子三人前月業已移居羌村。項明問清路徑,立即趕往。因秋收之後田裡需要上肥,所以一大早到窪地里掏些污泥運回,準備給地里上肥,以便耕種。二人且說且行,順著土溝正往前走,走了不多一會,又遇到劉壯對面走來。見面便對枕甫說:「昨夜主母難產,經鄰婦相助,生了雙胞胎,孿生下一子一女。不料主人回來,正是雙喜臨門。」跟著又說:「前日來了一個遠客,乃是杜甫的表侄王冰,留居羌村已有兩日,準備明天到白水去見他舅父崔項。」杜甫和王冰從小一起長大,多年不見,本在想念,聞言甚喜。正走之間,一個佩刀騎馬的少年忽然馳來。近前一看,正是王冰。因楊氏產後腹痛,出來延醫,把馬讓與杜甫騎,自和劉壯去請醫生不提。

杜甫和項明一同趕了牛車前進,不多一會便到羌村。忽聽群雞飛鳴之聲,項明笑道:「小值又在打雞,我看看去!」說罷拔腿就跑。杜甫拉著牛車走到自家門首,隔著竹籬往裡一看,宗文、宗武兩個兒子手裡拿著竹竿正在追逐群雞。項明從側面翻越入內,正在急呼:「二娘!」杜甫把柴門拍了兩下,剛喊:「快開!」項明已將柴門拉開。宗武首先張著小手急呼:「爸爸!」撲上身來。杜甫一把接著抱在懷內。宗文已將大腿抱住摟緊,急呼:「媽媽,爸爸回來了!」

杜甫趕往內室,見楊氏形容消瘦,心裡一酸,忙走向床前。

夫妻二人互相把手拉緊,面面相覷,對看了一陣。楊氏問聲:「你好!」聲才出口,兩行痛淚已流了下來。杜甫忙道:「經此大亂,能夠重逢就是好事。你剛生小孩,身體虛弱,別後之情慢慢再敘,我看看那兩個小孩去!」

楊氏笑道:「這兩個小孽障長得好乖,就是生時艱難一些,差點沒有把我疼死!」話剛說完,王孫,劉壯已把醫生請來。杜甫把醫生讓到裡面就座,給楊氏看了脈,開了幾味葯,說:「葯已經帶來,另有產後調養的藥丸也在藥箱內,吃了就好!」隨將藥箱打開,將葯交給杜甫。杜甫叫項明取熱水,把葯與楊氏服了。杜甫因王冰新來,見家裡養得有雞,正好待客。方要開口,楊氏笑道:「你遠來不易,不用操心,還是讓項明他們給準備去,索性把左右鄰請上兩位,酬謝他們平日關照。」

杜甫抬頭一看,見竹籬外已有多人探頭張望,指點自己這面,交頭接耳,有的還在嘆息流淚,歔欷不止。再看楊氏已哭得淚人一樣,知她支持門戶不易,又關心丈夫安危,忽然相逢,驟出意外,喜極生悲之故,便忙以好言安慰說:「自己一直逢凶化吉,並且這次到鳳翔見天子,還封了左拾遺的官,不久便要隨同回京,將來前途頗有希望。」

楊氏知丈夫夫妻情長,不願自己傷心,只得強忍悲痛,破涕為笑,讓項明他們往廚下備辦酒食,與丈夫接風。

一會,鄰翁四人各侍酒食前來慰問。杜甫接到屋裡,再三稱謝。鄰翁都說:「今年酒味沒有上年好,因為黍地無人耕種,家中壯丁都應了軍役,有的前往戍邊,一去不回。加上連年水旱相繼,所以酒味差點。」

杜甫便告眾人說:「官軍常打勝仗,不久就要收復失地。」

鄰翁聞言甚喜,便要辭去。楊氏正留鄰翁同飲,孫宰忽然尋來,說:「方才途中遇到曾乙,才知杜甫新任左拾遺,奉旨回家看望,不久還回長安,因此拜訪。」

杜甫因移家羌村之後,許多事全仗孫宰照應,說了兩句感謝的話,便留他同飲。並說在家中再呆數日便要迴轉鳳翔,隨從天子車駕迴轉西京。問孫宰作何打算。

孫宰笑說:「小弟在此也難久居。過了今年也要搬回去了。」說罷又談了一陣,便起告辭。杜甫將他送走,回來和楊氏商量,打算先送家眷回去,把杜曲的家和那幾畝田整理一下,以便安居。楊氏一想,覺著此時回去人手較多,容易安排,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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