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蠖屈必求伸 杜陵連上三禮賦 水邊多麗影 等閑莫賞曲江花

富貴中人十九怕死。雖然秦皇求仙,車中腐死,黃帝升天,神話渺茫,自古以來,克享高壽的已是少得可憐,仙人更是誰也不曾見過。無奈他們極少放棄那種經常酒色徵逐,偏要希圖久在人間的妄想。李隆基本就迷信道教,渴盼長生,到了天寶未年,這一妄想更好像成了他的心疾。非但把一些術士捏造了來哄他的誑言信以為真,甚而神仙在空中說話,他都說是曾經聽見,簡直成了活見鬼!頭年雖因關中大旱,死亡載道,把封西嶽的盛典暫時作罷。京城內外那些無恥的大官偏又逢君之惡,接連不斷竟報祥瑞。到了十一月,又聽方士的話,舉行朝獻太清宮(老君廟)、大廟和郊祀天地等三大典禮。詔旨一下,滿城文武全都忙了個馬不停蹄,席不暇暖。由年前一直忙到天寶十載正月十日以後(查《唐書·帝紀》:天寶十三載未嘗郊;杜進賦表文亦有「臣生長……行四十載」之言。《新唐書》杜傳及有的載籍記杜獻《大禮賦》為十三載,乃杜進《封西嶽賦》之誤。今從馮至著《杜甫傳》),才勉強告一段落。

杜甫應韋濟之召已是正月中旬,見剛一開春天便溫暖,沿途只是有人種的地都在那裡耕鋤,好些田園還是荒著。走進城關,便見負米回家的災民沿途都是,絡繹不絕,問知正月十日皇帝在南郊祭告天地時,忽然想起去年大旱酷寒,災情甚重,回宮便下詔旨,命將太倉積粟散與京幾一帶貧民,使其能度春荒,依時耕稼。心想:「此舉倒是好事,可惜太晚。如在去年秋冬之間放糧賑濟,何致餓死那麼多的人!再把路人所背的粟米一看,大部業已變成紅色,還有好些朽壞,知是收存多年的陳糧。又聽來接的人說起朝廷新近舉行的這三次大典,其儀式之隆重,供張之豐盛華貴,竟是從來所無。費用之繁實不可以數計。心雖慨惜,但一想到近十多年來朝廷征役頻繁,民間水旱相接,似此天災人禍,府庫早是空虛,不料這三次大典還有如此盛況!想見由高祖太宗以來庫藏積蓄之厚。吾皇雖受姦邪蒙蔽,到底還是明君,他離開深宮不過三日,已然想到去年大旱酷寒,發糧賑濟,使大量無衣無食的災民倖免饑寒,如再有人進盡忠言,使知民間疾苦,重見貞觀之治並非無望。我也不望致身通顯,只要先做一個諫官,把吏治民情隨時上奏,致吾君於堯舜,於願已足。」一路尋思,不覺到了韋家。韋濟赴宴未回,行時卻留了話,請杜甫少候即歸。

杜甫在城內因當年大旱冬寒,人民窮苦,市面蕭條,自己家裡也沒法過,只得住在鄭虔和幾個好友家中,輪流食宿,勉強混到了隆冬歲末,不料無意中作了三篇《大禮賦》,還作了一篇表文,一同投入延恩匭,居然發生效力。李隆基一看之下大為賞識,立命待制集賢院,由宰相當面考試。消息傳出,轟動長安,滿朝文武都來看他作文章。第二天名望就大了起來。許多王公朝貴紛紛請宴,要他寫詩作文。剛好鄭虔的畫名也越來越大,求畫的也越來越多。二人本來有無相通,不分彼此,這一來大家都有了錢花,殘年過得很好。

過了年,找杜甫寫文章的王公貴介紛紛送他禮物,這一冬天居然過得很好。杜甫本要回家度歲,不料韋左丞和汝陽王李琎堅留他在城裡過年,一直玩到第二年正月,過了十五才得回家。楊氏見丈夫這次回來滿載而歸,帶來不少財帛酒食,也很高興。杜甫在家住了不幾天,又往城裡看望朋友,正趕上請春酒的時候,每日都有宴會,酬應甚忙。光陰易過,不覺交了暮春,這日鄭虔說:「我好久沒有上你家去,今天又難得清閑,我想到你家去聚上半日,就便給大嫂拜年。」

杜甫想起前日回家聽楊氏說,今年收的財物較多,年菜備得分外豐富,內中風雞、魚鮮還有腌筍都是鄭虔最愛吃的下酒菜。本年又釀得有好酒,正好約他同往一醉,便和鄭虔說了。隨去街上雇了一輛轎車坐上,一同趕回杜曲家中。

楊氏正帶了宗文、宗武二子在門外凝望,見丈夫與好友同來,連忙迎到裡面待茶,並將年下用的果餌取出待客。跟著又來了兩人,一是華元縣尉孫宰,一是咸陽士人王倚,都是杜甫的好友。落座之後,王倚便說:「聽說今年三月三日上已佳節,許多皇親國戚都要到曲江游春飲宴,比哪一年都熱鬧。已託人在當地租了一間鄰水的房舍,作為到日游觀過節之用,請杜、鄭二人到日必要同去。」並請杜甫明天晚上先到他家中吃飯小飲。

杜甫和王倚交情甚厚,見來意甚誠,當時答應明天先到王家飲宴,並連鄭虔也邀了去。等王家赴宴之後,到了三月三日再往曲江修楔賞春。

賓主五人吃到半夜才住。杜甫又送了鄭虔一首《醉歌行》。

次日早起,杜甫便往王家赴約。楊氏笑道:「難得今天晴和,正好給你趕兩件新衣服,王家明天去也是一樣。為什麼今天去,何必這麼忙呢?」

杜甫道:「王兄也非便家,他輕不請客,人又好友,家中備辦必非容易。你給我二十兩銀子,我帶去看看。」

楊氏笑道:「王兄在此祖居多年,韋曲頗有田產,家道還過得去,並非鄭廣文之比。我並不非難你對朋友的義氣,不過你也不是富貴中人。君子周急不濟富,轉眼春荒,自顧不暇,全仗朋友送你這點銀子,要都隨手散去,自己將來為難,也對不起好朋友,這是何苦?不過,天下事難說,我們都是窮苦中過來的人,知道窮人的難處。你帶十兩銀子在身邊,防個萬一也就是了。」

杜甫聞言點頭,隨取了十兩銀子便往王走去。還未走到,王倚業已迎上前來。到了王家一看,所住房舍雖頗整齊,當天請客的飲食卻一點也未預備。客也只是自己和鄭虔兩個。杜甫看出他光景頗窮,便拉到一旁,送了十兩銀子,王倚堅持不收。二人正爭讓間,孫宰扛了一斗米,手提新買的雞肉,和王倚妻子張氏一同走進。見二人爭論,問知前事,便將十兩銀子接過,轉交王倚。說:「子美兄不是外人,他送你錢,收下無妨。我和弟妹跑了半條街,費了好些口舌,才向人家賒了一斗米,買了一隻雞和兩斤肉,酒還沒買呢。」說時,鄭虔隨後趕來。張氏便拿了雞、肉和新買的菜蔬去往廚下做飯。這裡賓主四人便坐下談天。一會,孫宰先到後面取出一壺酒和兩盤蔬菜。杜甫才知孫宰和王倚同住,全家住到後院。正請孫妻出見,張氏也把酒菜做好送來。

孫宰因聽說杜甫要獻三大禮賦,就向杜甫要過底稿,和王倚讀了一讀,讚不絕口。

杜甫笑道:「我們至好,當然錯愛。只怕看到主司眼裡就不一樣了,要是和那年考試一樣,才冤枉呢!」

鄭虔道:「不能,不能,像這樣文章,除非真箇瞎眼白痴,決不會說個不字。那年全是奸相作怪,這怎麼能和那年一樣呢?」

孫宰忽然笑道:「關節請託絕非我輩所為,杜兄高明之上,更不會為了暫時浮名奔走權勢門下。不過掌管延恩匝的幾個官兒和小弟頗有認識,集賢院崔、於二學士更是相知,已有數年。凡是獻表的人都要經他二人看過才到御前。少時我到城裡借著拜年找他二位探個口氣,也許能夠得到一點消息呢!」

鄭虔首先贊好。孫宰見杜甫也未拒絕,不等飯菜做齊,隨便吃了一個半飽,便即起身往城裡趕去。杜甫還想攔阻,鄭虔、王倚同聲勸道:「這個並不是走門路、託人情,孫兄和他們本來相識,隨便探詢一下也不相干。他一番好意,隨他去吧!」杜甫只得罷了。

王倚家道雖然清寒,待客卻很周到殷勤,自家又種得有菜,又當新年剛過,年菜還有富餘,隨便小飲居然擺一桌子,酒也不少。賓主雙方全都盡歡盡量,吃了個酒足飯飽。最高興是吃到午後,日色剛一偏西,孫宰忽由城裡借了一匹馬趕了回來,進門便向杜甫道喜,說:「三大禮賦和表文天於都已看過,認為甚好。崔學士說,不久就有朝命,請杜兄多寫這類詩賦,必有好處。」

杜甫聽了心中頗喜。晚來回家,將前事告知楊氏,都頗高興。楊氏因曲江修楔乃是當時一種令節,長安城內外士女如雲,穿得都是鮮衣華服。特意為杜甫趕做了兩身衣服,恐一人趕不出來,又約了兩個鄰婦相助。杜甫回來,問知前事,就說:「後日便是上已佳節,聽說楊相全家都要前往曲江修楔,業已命人搭蓋了幾問軒館,以備起坐之用,熱鬧非常。」定要楊氏也做兩件新衣,到日同去遊玩。

楊氏見丈夫一番好意,只得應了。

第二日,杜甫夫妻正吃午飯,王倚忽然跑來說:「今天曲江熱鬧極了,城內許多王公大臣、豪門貴族都在水邊蓋了許多亭台軒館,富麗豪華,講究已極。這比明天正日子還要好看,千萬不可錯過!」

跟著鄰婦也跑來說:「曲江盛況遠勝往年。如今兩岸都被富貴人家新蓋軒館佔滿,已無隙地。長安城內外看熱鬧的人們潮湧而來。明天是正日子,一定人多更擠。最好先去看它一看,省得明天被人呼來喝去。」

正說之間,鄭虔同了孫宰、王倚夫妻也趕了來,說的話和前兩人差不多。楊氏聞言,首先願意。杜甫知她怕擠,笑說:「今天先去看一看也好。」說罷,便把幾家人會合一起,一同緩步出門,往曲江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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