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不見咸陽橋 慘霧彌天 哀鴻載道 同乘颯露馬 長河落日 故友班荊

杜甫和項明一起耕作,又常與左近老農相交,稼穡艱難知道日多,田間的事也更感到興趣。第二年開春,越發勤於農事。先把隔年種的麥田耙好,讓嫩苗由土裡青蔥也似長將出來。又聽了項明尺寸土地均可利用的話,在隴背上加種高粱和包穀。當年天時調和,莊稼長得十分茂盛。四月中旬以後,杜甫見所種六畝麥田已是一片金黃,浪濤一般隨風起伏,過不幾天便可收割。所養雞豚也都肥壯,心中已是高興。麥熟時,左近兩家老農又趕來相助,許多方便。剛把麥子晒乾收起,一場雨過,另四畝稻田裡的秧針碧綠映水,隴背上的高粱,包穀也很快成長起來。楊氏在屋後所種菜蔬既頗鮮嫩,新生竹筍味更清腴。覺著這樣日子過得非常舒服,幾乎連進取功名之念都忘卻了。

項明見他談起田家之樂,常時眉飛色舞,忍不住苦笑道:「主人莫太喜歡。幾畝麥田原是瓜地。先前種瓜那一家大人都被官差抓去當兵,只剩下一個老婦人帶著兩個小孫子,見所種的瓜又肥又大,正想求人採下賣錢,趕上兩天兩夜的大雨,瓜全爛掉,迫於無奈,把田出賣,投往外縣,依靠女兒去了。頭年我們犁田翻土,雖然多費點事,地裡頭卻長了力氣。加上今年的風雨冷熱都剛合適,才有這樣難得遇到的豐收。誰能保住常有這樣天時呢?你是讀書人,城裡的大官又來看望過兩次,里正官差都以為你是故意隱居在南山、二曲等地,專候朝廷召用的官,不知底細,沒有敢來騷擾。否則,他們見有這麼好的收成,早來無事生非,鬧得我們雞犬不寧了。你看,去年左近一帶鄉村中種田的還有不少是中年人,今年這好天時,開春以後,除了豪家用的佃工不算,有幾個種田人是在五十歲以下?官家天天抓人去當兵,鬧得有田無人耕,有地無人種。下去這日子才難過呢!還是聽我的勸,這時候只有做官才得活路。只顧戀在田裡,連城都懶得進,實在不是長法。」

杜甫初來長安時,雖見朝廷征役頻繁,聚斂極於錨銑,民間到處都是怨嘆之聲。因近畿地方還是桑麻片片,禾麥相接。樊川、杜曲一帶大家園林的樓台掩映,花樹成行,又易迷人眼目。除偶和知心朋友談起近十年來邊釁大開,民不堪命,憤慨上一陣,也就忽略過去。近見百姓自耕的田園多半荒蕪,勞于田間的多是一些婦孺。京郊如此,外郡可知。漸漸覺著民間疾苦日深,心中愁慮。因這一年來十九光陰是在力田,除和鄭虔、王倚二三好友偶有來往外,連韋濟、鄭潛曜各自親來看了一次,均未回拜,更未遠離京郊。好些天災人禍還不盡知。聞言,猛然回憶起開元全盛時的繁榮和此時荒涼衰落的景象,不禁大吃一驚。暗忖:「國有內憂,必有外患。何況內憂是由頻年對外用兵而來?照此下去,東晉季年異族入侵、四方割據、南北分峙、使大好河山瓜分豆剖的慘禍又難免再見於今日。」愁腸觸動,百憂皆集。

楊氏見丈夫日常長吁短嘆,愁眉不展,再三勸他出外散散心,或是到城裡去看望朋友。

杜甫也覺光坐在家裡憂國優民無濟幹事。進城訪友,就便探詢世局朝政,雖仍無濟於事,到底多知民間疾苦和國家治亂之機,可為未來作一打算。略一尋思,依言起身。因其無求於人,人也樂於接待,久未相見,反倒不似以前那樣冷淡。杜甫先後在鄭虔家中下榻好幾次,連仿看了好些相識人家,都只問出邊將哥舒翰。安祿山之流常建邊功,斬獲甚多,時傳捷報。朝廷每次犒賞,動輒以千萬計。至於如何安輯流亡、撫綏老弱的善政一句也問不出來。許多豪門貴族的奢侈盛風、爭奇競富卻是更甚於前。城裡頭終年大興土木,甲第連雲,酣歌恆舞常是通宵達旦,夜以繼日。富貴人家盤餐之費動傾中人十家之產。這和鄉村中的苦難荒涼景象成了天上地下之分。像楊氏兄妹五家和姦相李林甫等朝貴那樣駭人聽聞的荒淫豪奢情景還未身經,僅應兩個貴公子之約,到城外丈八溝去納涼,坐了一次遊船,又和晉國公主的駙馬崔惠童在南山附近游宴了半日,便覺著這些人休說服食器用之華不是尋常百姓所能想見,便是出遊時的蘭舟翠幔。錦纜牙槁和采輿車騎賓從之盛,也使路人目指,極盡招搖,使得他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地沉重起來。

當年天氣更熱,麥收前一場好雨之後,僅在丈八溝納涼時遇到過一次轉眼停歇的暴雨。此外,由四月底起老是烈日當空,連一滴雨也沒下過。附近溪河中的水幹得快要見底。大熱天,突然又來上一次冰雹和兩次大風,平日辛苦耕耘的莊稼自更沒有指望。杜甫到底是讀書人,只管旱災已成,仗著暫時衣食無憂,也就聽其自然。卻因天災人禍、國事日非激動了功名之念,又拿一些詩文去投贈當道,再作進身獻策打算。後見所往來的這些權貴人家只能以違心之論博取酒食,進取功名仍無機會,也聽不到什麼有關國計民生的消息。日子一久又厭煩起來。這日意欲走往渭北一帶村落中察看一回,先在延秋門尋一相識人家,借住了一宿。次日清早,步行起身。

長安八月初的天氣熱還未退,田中禾稻早就旱死,泥土干成了極細的粉末。稍微有點風過便滿地飛揚,旋轉不休。風再略大,那一蓬接一蓬的黃沙更不時蔽空而下,撲面沾衣,嗆鼻迷眼,使人難耐。道旁林木無蔭,葉盡黃落,只剩一簇簇的干枝,亂箭也似,刺空橫斜,在風沙中搖撼不休,瑟瑟有聲。

咸陽橋在長安的西北面,橫跨渭河兩岸,為當時通往西域的大道。被征戍邊的百姓經常不斷都要由此經過,杜甫見沿途草木枯黃,浮沙更多,走不多遠,鞋襪里便裝了不少沙土,身上衣冠也漸染成黃色。相隔都城這樣近的所在竟是滿目荒涼,使人感到風塵之苦。想起那年因送孫宰出為縣尉,曾來渭北。偶見暮雲春樹,懷念遠隔江東的李白情景,依稀如在目前。彼時,農村雖已調敝,墟里炊煙猶映斜日,道旁高柳尚趁晚風。今天卻是驚沙晨起,田野皆空,滿目山河惟有蕭颯。自來年荒易招世亂,何況朝廷崇尚奢侈成為風氣。邊將貪功冒賞,災害生民,以致府庫空虛,物價日昂。元氣已虧,難於挽救。眼看千萬黎庶多受流離死亡之慘,使這一座雄偉壯麗的皇都也必難以永保。越想越難受,一路尋思,不覺把渭水上的長橋走過。正想順著荒野小路到左近山腳村落中尋幾個老年人訪問一下,忽聽來路號哭喧嘩,雜以車馬奔騰之聲震撼田野。大驚回顧,來路橋那面忽然湧來了大隊人馬車輛,走得並不算快,因為人多雜亂,互相搶擠踐踏,被捲起來的塵霧迷漫遙空,竟將那橫亘渭水上的長橋遮蔽了一大半。前行車騎之外,隨著大隊腰掛弓箭的新兵。黃塵十丈中還隱現著不少老弱婦孺,一個個爭先恐後,順橋兩旁舞扎著雙手搶向前去,分朝那些腰掛弓箭的新兵亂撲。押送新兵的軍校便朝這些老弱婦孺厲聲喝罵,揮鞭亂打。有兩個拚死命追上前的,剛和所追的人抱緊一起,吃眾軍校搶將過去,一路亂撕亂打,活生生硬拆開來,丟下被打倒的老弱,威逼著那被抱持的人上路。內一貧婦竟被兵差連打帶推,往後一仰,掉下河去。大片慘號悲哭之聲由塵霧鞭影中傳來,分外顯得慘痛。杜甫雖然義憤填胸,但知此是官府征往邊關的新兵,押送軍校兇惡勝於狼虎。稍微攔路,定遭鞭撲,不可理喻,此時上前,平白受辱。因想救那落水貧婦,便順側面小徑往橋前繞去。剛剛趕近橋頭,見兩面河灘都已乾裂,僅當中河心還有一條寬不過丈的濁流,方才翻倒河中的貧婦已無蹤影。正張望中,耳聽車聲轔轔,馬聲蕭蕭,一夥凶神也似的軍校押著上千個蓬頭垢面、涕淚縱橫的新兵已由橋上馳過,往前面驛路上趕去。大隊人馬捲起來的塵埃簇湧起大片黃雲朝前翻滾。整座咸陽橋也在塵霧籠罩之下,兀自還未停息。橋上眾聲哭喊也更慘厲,人影卻望不見。一時情不自禁,冒著煙塵往橋上趕。行約半里,橋上煙塵漸息,這才看出被軍校打傷推倒的老弱婦孺一路都是。有的已快暈死。左側地上一個新兵和一婦人拚命摟在一起;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緊抱著女的一條腿不放,喘吁吁聲都哭啞。這夫妻母女三人身上的衣服均已撕裂,背上各現出一條條的鞭痕。女的披頭散髮,臉上還流著血。因在塵埃中一陣亂滾亂掙,呼號宛轉,血淚模糊,業已不似人形。另一八九歲的幼童急得滿眼角布滿了紅絲,眼珠也似快要凸出,披著滿頭黃沙,不住口地亂噴亂吐,偏噴不出半點口水,只在一旁跳腳乾嚎,看去可憐已極。同時發現旁邊一個軍校正朝這老少四人發威,把手中長鞭亂揮亂打,響起一片噼噼啪啪的鞭聲,刺耳驚人。實在看不下去,怒火一壯,便拼受屈辱,打算上前勸解。

軍校手指地上三人低喝道:「你當我真箇沒有一點人心么?身邊沒有銀錢,快給我回家拿去。連二兩銀子都不肯出,休說我無法交差,連我就此逃往他鄉也辦不到。難道為了救你,叫我乞討回家不成?」

那被妻子摟緊、滾到地上的新兵年已五十來歲,聞言嘶聲哭訴道:「小人由十五歲起就被裡正強征戍邊,一去十七八年,才蒙主將恩憐,放回故鄉。剛在家中過了兩年窮苦日子,二次又應徵役,去往安西一帶屯田。去年四十七歲,幸被放回,好容易在破窯內尋到我的妻兒,不滿一年的光陰,又被官差提往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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