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季世更何知 三絕補窗高士畫 危機原不計 長亭走雨故交情

杜甫正和鄭虔談得高興,忽然腦後涼風,回頭一看,才知紙窗越破越多,大股涼風往裡直鑽,一片片的敗紙被風吹得亂響,紛紛如葉。那盞油燈更是光焰搖搖,似滅還明,照得矮牆上兩個巨人影子也在亂晃,忙道:「鄭兄你去尋點漿糊來,先把這窗用紙補好,再把畫案上的黃塵掃凈,免得嫂夫人少時忙不過來。」

鄭虔道:「午前就想糊窗,因為紙缺,沒有糊成,沒想到晚來窗破得這麼厲害。好在那邊木架上還有幾張畫,可以頂用,我先找漿糊去。」

杜甫忙把鄭虔拉住道:「你那幾張畫我都拜讀過,不是多歷名山大川、胸藏丘壑、筆染煙雲的人決畫不出來。此是你的心血所萃,如何用來糊窗呢?」鄭虔微笑道:「反正無人識貨,用來糊窗,並與知音同賞,才是我輩豪情,你怎麼俗起來了?」說罷,掙脫了手,便往上屋趕去。

杜甫知他任性,勸未必聽,忙去屋角舊木架上把日前看到的幾張畫尋出,抖去上面塵沙,匆匆捲起,藏向一旁。忽然發現還有一卷未用過的素絹,心方一松,瞥見先前只顧談笑,未及打掃的案上黃塵吃風一吹,微微露出一角畫來。用撣帚輕輕一撣;竟是一幅《終南春霽圖》,整個被埋在塵沙堆里。連忙拿起,捏著兩邊絹角隨手微抖,恰值一陣急風穿窗而入,畫案上的塵沙全被揚起,撲了個滿頭滿臉,寒燈光焰立和鬼火也似,慌不迭背風當燈而立,就著重明的燈光一看,那畫一面是平林遠帕,綠柳含煙,春雲自舒,嵐光如染。一面是奇峰刺天,危崖映日,紅紫萬狀,澗谷幽深。端的氣韻生動,光彩照人,意境空靈,清標遭上。不是窮探終南崖壑峰巒之勝,與多識宇宙風雲月露之奇者,怎會畫得出來!畫上還題了幾首詩,一面在流連風景,讚美山河,一面在因物詠嘆,自吐幽懷。字又是剛勁圓融,簡遠蕭散,含勢欲飛,出入鐘王(鍾繇、王羲之,均晉代人,為我國書家中最有名的歷史人物)之間而自成一格。知道此君性情孤做,這一幅精心傑作又將留供他自己玩好,不打算拿出問世了(唐人畫僅落單款,除自留得意之作而外,極少題詩其上),越看越愛,也越替他抱屈。心想:「這樣多才多藝的人,竟會落拓長安,一寒至此,哪還有理可講!我也是多年流轉,依舊青衫。將來……」心念才起,室內風平沙靜,燈芯亭亭中,窗外似有響動。回顧滿窗破洞似被什麼東西堵上。左邊角上都塞進一團布,兩節手指剛縮回去,耳聽幼童在大風中急呼:「爸!快把它扯下來,媽回來要、要生氣的。」隨聽鄭虔道:「乖娃子,快回屋去,外面風大。」趕出一看,暗影沉沉中,鄭虔拉著他那八歲幼子已快走進南堂屋。窗上黑忽忽一片,也不知糊的什麼東西。回到屋內,又取撣帚將畫案上塵土撣凈,待要掃榻時,忽聽門響和開關之聲。

鄭虔跟著走進,見面便大驚道:「杜兄並沒有出去,哪裡又來這一身土?」

杜甫見鄭虔也是一身塵土,眉宇皆黃,不禁笑道:「我正打算勸你手下留情,改用素絹補窗,莫使妙筆丹青也隨我輩遭此風塵之厄,忽然一股狂風鬧了我一臉的土。鄭兄竟在匆促之間將破窗補上,真太好了。」

鄭虔笑道:「畫由我作,成毀原非所計,只是未毀以前還想暫時留供解人品題,略談此中甘若,忽然想起風從西來,畫由里貼,怎貼得住?人當窮極,須知應變,才想起了這麼一個好主意……」話未說完,忽聽有人介面道:「你這主意真好。今早我找了好些舊絹想糊窗戶。你說這些都是畫壞了的東西,又多撕裂,糊在窗上東一片,西一片,花花綠綠的,連自己看了都慚愧,如何見人?不讓我糊。事情一忙也就岔開。就說不可惜,你在山中連住四月,又費了幾個月的光陰才得畫成的東西定要補窗,等我回來再糊也好,誰知你竟把我剛洗好才兩天的夾被塞了窗戶,可知你那麼娃都在笑你呢?」

鄭虔見妻已走進,笑道:「我覺得這個主意很高明,你卻空口怪人。可知當時滿屋悲風,一燈如豆,使人無歡么?」

鄭妻笑道:「我話是答得急了些,不是怪你。說起來也真可憐!像你這樣人哪裡會做這樣事?不怕杜兄見笑,全家長幼正苦秋風,本來鋪蓋無多,他卻將這床剛漿洗好準備裝棉的夾被去塞窗洞,怎麼不叫人有些著急呢?」

鄭虔笑道:「這不相干,我去把它扯下來。」

鄭妻忙攔道:「已然擋上,就不忙此一時了。這些家務事你越幫我越忙。你自陪杜兄清談,等我把酒飯準備好了再說。」說罷轉身要走。忽又回顧鄭虔,苦笑道:「酒菜都買來了,還賃了兩床被,紙也借來好些。這回請你把這幾幅畫保住,莫再毀棄可好?」

杜甫忙由榻後將畫取出,笑道:「大嫂請快拿走!這幅《終南春弄圖》更是鄭兄精心傑作。不是我輩中人,看都不要給他看呢!」

鄭妻含笑謝諾。阿鸞早將先前用過的盆水取走,又端來大盆熱水,帶進一個空盆。剛將水勻成兩份,聞言將畫抱起,便往外走。

杜甫恐鄭虔任性,忙道:「臉水來了,快洗,快洗!」

鄭妻忙著去備酒飯,便自走去。

鄭虔笑道:「小弟平生愛玩煙霞,喜涉山川,體會物情,每多感觸。惟恐過眼雲煙,難留永憶,這才學為繪畫,記以詩歌。空拋心力,虛度時光,全由自家愛好,積習難忘。本無稗於今世,亦非有人誤我。此物飢不可食,寒不可衣。補我寒窗,兼供臥遊,御風應急,原非故意。既然找得紙來,當然不會再用畫補。得此良友賢妻,已是自豪。若再非此不可,便是有心作態,連人也顯得小氣了。」隨陪杜甫同往外間小屋,各把身上灰塵掃去,洗漱之後,重整衣冠,又談起來。

阿鸞先送進一壺酒,一碗炒蛋,一盤涼拌晚菘(菜名,色青者即青菜,色白者即白菜,變種而色轉黃者即黃芽菜),笑道:「爸!娘說請你陪杜伯父先用點酒。」說罷匆匆走出。

幼女天真,憨態可掬。

杜、鄭二人舉杯同飲,談興更豪。由詩、書、畫談到朝廷好大喜功,屢開邊釁,以致連年用兵,多耗國用。近更信任奸相,習為奢侈,使百姓多受征役之災,將來恐有分崩離析之患。瞻念前途,同懷隱憂。又由互吐襟期,各言其志,變為哀民念切,共慮時艱。就在這激昂慷慨、相對嘆息之際,鄭妻恰將新炊晚稻和燉好的肥雞送了進來。跟著打掃床榻,放好鋪蓋,備了茶水,又將窗子糊上,方始辭出。

杜、鄭二人酒足飯飽,歇了片時,索性同榻夜話,一直談到雞聲再唱,方始朦朧睡去。杜甫恐主人費事費錢,昨晚約定次日同去看望房琯、孔巢父,醒來見天時將近午,忙把鄭虔喚起,匆匆洗漱,一同走出。杜甫因鄭虔曾與房琯相識,巢父尚未見過,恐他不願意去,笑道:「弱翁(巢父字)隱居祖襪山,志行高潔,又是太白故交,和房次律(琯字)一樣,都是我輩中人,定能一見如故。聽說他將要迴轉江東,我想托他代向太白問候,恐怕錯過機會,因此先到他家,便約酒肆同飲,午後再訪房次律去,尊意如何?」

鄭虔笑道:「觀人者必於其友,何況此君並非當道,又是太白舊交,焉有不去之理?我只是不願去看那些豪門中人的顏色罷了。此時風雖暫住,滿街落葉,遍地黃塵,蕭颯景象令人難受。天子移住華清,連落葉塵沙也無人掃,不尋朋友談笑,何以度日?聽說他就寄居在南門外汝陽王(李琎)別墅裡面,離此不遠。天已不早,快些走罷。」

二人且談且行,轉眼出了南門,尋到汝陽王別墅。名帖剛拿進去不多一會,孔巢父便出迎賓,同到園中客館落座,互相禮見之後暢談起來。

鄭虔見巢父紅面長髯,身材高大,聲如洪鐘,人甚豪爽,先就心喜。交談之後,越發投機。等杜甫問完太白近況,見天已交午,意欲辭去。

孔巢父忙道:「主人已命備下酒宴,托我挽留佳客,在此一醉,二兄此時都不能走了。」

杜甫本意李斑皇室宗親,必已隨駕驪山,打算少坐片刻,約了巢父同往酒家小飲,不料主人竟會移居別墅。前聽太白說他愛才善飲,三斗不醉,並無王公習氣。雖然是個好人,只是冒昧登門,連名刺都未通,怎好就做他的座上客?見鄭虔已先開口推謝,正請巢父代為婉辭,忽聽門外有人笑道:「二位先生不肯臨賜(賞光),可是嫌我未先邀約,待客之意不誠么?」

杜、鄭二人回顧來人丰容虯髯,氣度高華,年約五十以內,已雍容緩步走了進來。

巢父忙向雙方引見。杜、鄭二人才知來人便是汝陽王李琎。見他衣履雖頗華美整潔,並非親王服飾,也無從人隨行,進門之後才有三四個侍從趕來,也都侍立在外,沒有一人走進。對人更是禮讓殷勤,意甚誠懇,談不幾句便請入席再談。話未說完,門外侍從已有二人飛奔而去。

杜甫先具成見,固有好感。鄭虔雖然自來看不起這類王公顯要,一旦對面相看,也說不出半個不字。李班陪了來客,順著花徑,笑語同行。

杜、鄭二人見地上沙塵早已打掃,當此草木黃落之際,園中菊花特盛,五色繽紛,深秋獨做,霜華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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