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野寺寄孤身 雞酒迎師 驚逢怪異 柳林尋舊約 瓜田歇暑 喜得知音

郝濟人雖聰明,到底初次出門,心又謹細,那廟偏在道旁小徑盡頭,地勢隱僻,中間隔著兩片樹林,初來的人不易尋到,惟恐走錯,天氣又熱,及至途中向人打聽,雖未聽說詳情,但是連問幾處,口碑均是極好,心想:老方丈既是張師好友,想也不是尋常人物,許氏夫婦分手以前,為何再三叮囑到了廟裡,不可多說多問?這兩夫妻非但和張師相識,並還深知底細,這等說法必有原因,我且照他所說暗號試上一試。心中尋思,不覺走到廟前土坡之上。因剛過午不久,驕陽當頂,天氣炎熱,到處田野中都是空無一人,廟門大開,只有兩個形如香伙的中年人赤著上身,卧在門口當風之處,睡得甚香,裡面殿房中也是靜悄悄的。連咳嗽了兩聲,無人回應,便信步走將進去,前面正偏殿都無人影,正想照許天星所說,到了後殿再作計較,剛剛繞殿而過,還未走出旁邊甬道,微聞內里笑語之聲,探頭一看,不禁大驚。

原來後殿院落中聚著七八個大小僧徒,同在烈日之下正練功夫,內中一個年約三十左右,獨立中央,赤著上身,雙手平攤,左右手掌上各立著一人,都是「金雞獨立」的身法,上面每人一手,十指交叉,反掌向上,也各有一人立在上面,照樣雙手向上平伸,一邊一個,托著一人,似這樣人託人,疊起了三四層高一座人塔,下面那人雙手所託重量,少說也在千斤以上,偏是紋風不動,身子無一搖晃。這還不奇,最奇是對面立著一塊高達兩丈、寬只數尺的木板,下面有一木架夾住,對面一個少年和尚剛由人塔頂上飛起,撲向木板之上,正在上下移動,那麼壁直的一塊木板,人和壁虎一樣站在上面,並不下墮,對面兩人還在和他說笑。

這等功夫郝濟看也不曾看過,剛想起父親平日所說:「強中更有強中手,我雖保鏢多年,享有盛名,一半全仗為人和平日善於應酬,應變機警,才得保持無事,雖然內外功夫都有一點門道,真要遇見能手強敵,非但勝敗難說,就許不堪人家一擊。昔年急流勇退,便是看出事大艱險、越看越心寒之故,休說練了本領,為人鷹犬太不上算,便是商客保鏢,也非什麼高明行業,最好做些本份之事,以勞力謀生,隨時心安理得,魂夢不驚,免去許多煩惱,如非我有仇家,家傳武功不願拋棄,已命你專心務農,武功不要練了。」方才聽許氏夫婦口氣,張師幫過老和尚大忙,可見老方丈本領決不如他,這還是自己眼見,才知和尚師徒會武,許氏夫婦並未談起,如今老方丈尚未見面,單他的徒弟已是這等驚人,乃師不言可知,張師本領之高更不必說了。心方驚喜,暗中看他們還有什麼出奇本領練將出來,對方已自警覺。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郝濟略一探頭,往後倒退,稍微遲疑,轉眼之間,只覺眼前人影亂閃,宛如一群大鳥受了驚動紛紛飛起,同時急風撲面,颼的一聲,內中一條人影已迎面飛來,落在身前,正是懸身附壁的那個少年和尚,另外一個便由身旁繞過,朝山門外趕去。

郝濟見那少年和尚貌相英俊,動作輕快,神態頗慌,彷彿有什隱情被人看破,面容甚是愁急,但又不便發作,落在身前,朝著自己上下打量,不知說什話好。微聞另外幾個僧徒低聲議論,似在埋怨山門外兩個香伙,不先招呼便放生人走進。料知廟中僧徒均非常人,不願被人看破,師規大嚴,又不便發作,正在為難,恐生誤會,不等對方開口,忙照許天星所說,把左手三指一伸,放向前額比了一比。眾僧徒立時面轉喜容,對面一個便低聲笑說:「幸而不是外人,請到後面再談如何?」說罷,拿起殿廊上所掛的一件粗麻布僧衣,更不多說,引了來客,便由偏殿後面甬道繞往廟後菜園之內。

郝濟守著許氏夫婦之誡,也未開口。到了後面小屋,少年和尚幫助安頓完畢,方始低聲笑道:「我名叫法勤,尚未受戒。師兄貴姓?」郝濟說了。法勤面色一紅,低聲囑告:「方才我們師弟兄閑中無事,同練輕功,山門外本有二人看守,不知何故沒有招呼,致被師兄看見。獻醜還在其次,如被家師知道,難免見怪。幸而師兄不是外人,否則來人如是仇敵一面,也還有法可想,最怕是附近村民或是無心路過的遊人香客。我們奉有師命,對於常人,只有隨時儘力相助,不許絲毫欺侮,動強萬萬不敢,好言求告,就他答應,也恐無心走口,泄露出去,那真糟到極點。這裡為了三師伯喜靜,他老人家不願人來打擾,近來行蹤無定。我們奉有師令,除卻遇到師兄這樣的自己人引來此地而外,決不顯露形跡。這片菜園由他老人家自種,以前極少離開,不是真箇出去日久,恐其荒廢,也不許我們代勞,輕易無人來此走動。雙方道路不同,因三師伯最恨和尚,幾次和家師爭論,要叫我們還俗,因此我們明知見他有益,不奉呼喚都不敢向其求教,休看同居一廟,尋常見面都難。你即明白三元信號,定是他的師侄一輩,或是別的自己人了。我也不便多問。如其不曾得到招呼,你還可以隨便走動。否則你我弟兄就許難得見到,此後出入均由旁門,前面殿房更不能去。三師伯不知何時回來,今早他又出門訪友,不久必回。你一人在此,如其不耐寂寞,可往門外那片窪地樹林之中等候。我每日早晚兩次均要前往看瓜割草,可以作為無心相遇,談本些時。我這人太愛朋友,尤其像老弟這樣年輕,又是三位師伯的門下,更是難得遇到,真想和你結為兄弟之交,不知意下如何?」

郝濟自和法勤見面,便自投機,對方又是那高本領,自己孤身在此,巴不得能夠與之結交,聞言連聲喜諾。法勤又將應用之物和米糧藏處一一指點,方始興沖沖走去。郝濟心想:廟中師徒本領這高,如與結交,明年今日,豈不多出幾個好幫手?只不知他們與張師同居一廟,為何有這些禁忌規矩?想了一陣,想不出個道理。眼看日色偏西,涼風已起,人到地頭,在涼席上休息了些時,汗已扇干。房中用具雖極樸素,無一不備,門外就是一條小溪,便去溪中沐浴了一次,迎著田野里的晚風,獨立斜陽影里,正在盤算心事,忽然想起法勤雖說張師歸家時間無定,日前業已當面定有約會,命我三日之後來此相見,我並不曾過期,斷無不歸之理,萬一夜裡歸來,還未吃飯,我毫無準備,也非敬師之道。爹爹曾說高人異士多尚真實,對師雖應恭敬,言動之間愈真愈好,用不著什麼虛套,何不去到鎮上買些現成酒菜,揀那存放得起的先作一個準備,以示恭敬,就便還可看看這裡街道景物,省得枯坐無聊,好在廟後一帶素無人來,左近村民與和尚情感又好,衣物不會遺失。回到房中,拿了錢和酒瓶,便出旁門,由廟前繞走過去。迎面遇見兩個少年和尚,一個拉了一條水牛,一個挑了兩大桶水,正往廟旁牛棚中走去。雙方對面走過,想要開口,因對方只含笑點頭,一言未發,便各走開,自己初來不知底細,張師本人尚未見到,能否收容從師,到底還說不定,全仗有人指點,得知信號,才當是他自己人看待,一個言語不慎,答非所問,難免生出枝節,話到口邊,又復止住。

自往鎮上買了一隻當地特產的風雞和一些豆十滷蛋,可以多放兩天的酒菜,就在當地買些現成蒸饃將肚子塞飽,只吃了兩臾滷菜,自奉甚薄。回到廟後,已是日落西山,黃昏將近,仗著從小做慣,洗切燒作樣樣都會,不消片刻把飯做好,又由地里采了一些黃瓜、豆角,連自己所買配成六色;放在小方桌上蓋好。等到天黑,尚無蹤影,又用水盆將內中兩樣葷菜冰在水裡,放向陰涼透風之處。惟恐費油,燈也未點,放了一塊木板,鋪上席子,準備乘涼露宿。望著剛升起來的上弦明月,盼了一陣,吃夜風一吹,不由生出倦意,先因屋小悶熱,酒菜都放門外空地之上,還防有蟲,又用木盆盛水,連酒帶菜均放在內,睡夢中彷彿身旁有人走動,心疑張師回來,剛要驚醒,猛又覺腰間微微一酸,人又昏沉睡去。

醒來天色已明,四外靜悄悄的,昨夜夢中所覺業已不在心上,心想:師父一定未回,昨夜那隻風雞再如不吃,此時一點風意沒有,定比昨日天氣更熱,如何存放得起?且喜昨夜風涼,飯菜決不會壞,如其不吃,太陽一起卻非糟掉不可,正準備起身洗漱,將這些現成食物吃上一飽,少時張師回廟再買新鮮的。及至走到存放食物之處一看,連酒帶菜全都被人吃掉,並還多了一份杯筷和一空的酒瓶,彷彿嫌酒太少,又多取出一瓶。心想紗罩上面壓有一塊木板,如有貓犬之類偷吃,當時便可驚醒,桌上雞骨共有兩堆,杯盤整齊,還多一個空瓶,決不會是貓狗偷吃,料定半夜裡張師迴轉,並還同來一位朋友,因見自己睡得甚香,以為年幼遠來,人已疲倦,心生憐惜,不曾喊醒。照此形勢,分明拜師有望,滿心歡喜,只不知自己共只走了七八十里,並未覺得疲倦,怎會睡得這麼死法?張師既和友人來此一同飲酒,怎麼也要說笑幾句,如何一點也未聽出?

心中不解,以為此時天才剛亮,張師又吃了夜酒,必在房中安卧,不敢驚動,輕悄悄掩往房內,想取洗漱用物,誰知內外兩間空無一人,仔細一看,也不似有人進去過的形跡。心雖奇怪,因覺廟後一帶從無外人足跡,來人半夜到此,從容飲食而去,休說外人無此大膽,也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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