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大盜出豪門 孤身投虎穴

豫西四五月的天氣比較炎熱,常下大雨。靠近汝南府一帶,地勢較低,雨水一大,常時淹沒田野,附近河川再要決口,往往數十百里都成澤國。道路之上泥濘甚深,加上大車往來,所留轍跡縱橫交錯,最深之處竟達尺許以上,無論車馬步行,遇到這等天氣都是煩惱已極,加上土匪刀客常有出沒,稍有災荒發生,往來行旅便視為畏途。

最難走是,只要接連下上幾天大雨,立時東一片西一片都是深深淺淺的水盪。索性一片平川也好,偏有不少坡陀起伏,有的地方深達一兩丈,有的卻又淺只尺許數寸不等,一眼望過去,千頃汪洋接連不斷,到處都是這類渾濁的黃水泛濫,船是無法通行,來往的人,不是踏著極深的污泥,便是涉水而過。偶然走上一段高地,走出不幾里又被大水隔斷。遇到水深之處,必須騎在土人肩上,由水中馱將過去,否則一不小心,一腳踏空,落在那些又窄又小的石橋旁邊、深溝裡面,便有滅頂之憂。行旅和人坐的小車,也須由土人舉在頭上才能渡過,並且走完一處又是一處,往往三數百里途程要走上十天半月,費上許多人力物力。過了汝南府,往駐馬店去一路,地勢方始較高。這等大水時節,大車和馬當然絕跡,只有一兩人推拉的小車,在沿途土人相助之下,勉強可以往來,端的困難已極。

休看這樣大水,卻經不起十天半月的太陽。水退之後,先是遍地泥濘,深可沒膝,車輪往往被它膠住,進退兩難。等到日子一久,水氣被驕陽蒸發,又是塵煙滾滾,滿面風沙,休說大隊人馬行動,只有三五匹快馬在大道上接連加上兩鞭,遠望過去便是一長條蜿蜒不斷的灰龍,隨同前面人馬向前飛馳。等到過去一會,塵霧遠未停歇,隨同後面車馬過處,第二條灰龍相繼湧起,再要刮點熱風,登高遠望,更是灰濛濛一大片,和起霧一樣。

地方又較貧苦,汝南府附近還好,由汝南府往西走,往兩路口、新蔡縣一帶,越發荒涼。老百姓們大都衣食不周,面有菜色,生活苦到極點。其實汝南府所轄各縣,以前原非貧瘠之區,只為連經災亂,官貪吏虐,土豪惡紳倚勢橫行,地方越窮颳得越凶,於是把千里方圓一片平原沃土,鬧成這等荒涼景象。河道溝渠官府從不興修,遇到大雨或是發水時節,人民固是苦痛不堪,而一班遊手好閒的惡徒和那坐地分贓的惡霸,更利用這舟車不通的泛濫之區,明搶暗偷,無惡不作,孤身行客固然危險,便是大隊商幫,如不與這班惡徒通氣,一不小心,照樣也是人亡財盡,命都不保。

這日正是五月中旬,接連下了半個月的大雨,由新蔡縣到汝南府這條路上,到處都被濁流布滿,人家大都淹在水中。這類大水,與河南特有的黃河決口不同,人民財產房舍雖有大量損失,真箇被水淹死的人並不甚多,尤其沿途那些土豪,仗著積年經驗,均知防禦,所居都在高地之上,四圍建有城堡,一面避水一面防盜,外面苦人啼飢號寒,他卻幸災樂禍,得意洋洋。高興起來,覺著當年水大,種他田的人已顆粒無收或是收得不多,不舍坐吃老本,還要帶上武師打手、狗腿惡奴之類,出去做那不用本錢的買賣,撈他一票。這有一個名堂,叫做打飛食和收過路糧,端的可惡已極。

為了地勢太低,水旱不能調勻,麥收之後不發水的年月極少,稍微高一點的地方,均被有財勢的豪紳大富佔去;只兩路口東北里許有一村落,地勢較高,仗著地形彎斜,形似菱角,左近地土又薄,無人看中。雖只住有十幾家善良農人,但有兩個名武師住在那裡。內中一家,主人郝金標,以前做過鏢師,名頭高大,人也公正義氣,肯代苦人出頭。他那一片二十來家貧農共有的薄田,連本人所種三十畝果園,一向不容外人欺凌侵佔。另一家姓周的,和他又是兩代老親,在汝南府一帶頗有情面手眼,好在不是高但肥沃的土地,鄰近土豪不敢與這兩人材敵,才得保全下來,相安無事。

金標中年退休,只有一個小兒子,名叫郝濟,雖是獨生嬌養,但因郝家上代都是本份鄉農,到了金標幼年,因抱不平,受人欺負,拜在姑夫快馬金刀周三才門下苦練了幾年,又隨同出外保鏢,往來江湖,不久便創出了人物字型大小。因其對人謙和,但過得去,必要委曲求全,從不自驕自滿,性情又極慷慨,做了十多年的武師,從未失風,名望越大,人也越發謹慎膽小,加以家有老親,自家剛生了一個男孩,心想:盛名不能常保,這十多年來保鏢所得,多半交了朋友,再做下去,憑自己為人,決不會有什多的積蓄,到頭來還是兩袖清風,白忙一世。既吃這項飯,和綠林中人終是敵對,一任怎麼遷就,也決難免於結怨樹敵。自來樹大招風,再做下去,平白多結冤家,還許遇到危險。好在老父為人忠厚,所種果園,在全家勤勞之下,每年足可生活,又無人敢欺負,不如歸家奉親教子,省得父親偌大年紀還要親自下地。於是辭退鏢行職務,歸隱故鄉。對於郝濟,雖是獨子鍾愛,並不姑息,從小便教他練武種地,十七八歲已得郝、周兩家傳授,武功頗高。因受祖父常時訓誡,表面看去,仍是一個少年本份鄉農。

金標自從歸隱,本定不再出馬重操舊業,也是事情湊巧,鏢行主人總鏢頭雙槍姚順,年紀比他要小十歲,人卻精明。自他去後八九年上,接連出了兩次事故,損失甚多。第一次出事,便卑詞厚禮,親身登門聘請。這時郝父去世四年,姑夫周三才在金標歸隱第三年上便自病故,兩個表弟,家學淵源,去年又被一家北方鏢局聘去。兩家只有幾個婦孺,除郝濟年才九歲,雖然生來力大,年紀大小,談不到應敵外,全是好手,個個能幹耐勞,能夠下地,又是情份極深的至親,不受外人欺負,金標更打定主意不願出去,推說兩家均是婦孺,無人照看,自己年已半百,武功也都拋荒,不能勝任,一口堅拒。

姚順苦求不允,費了好些口舌,才將禮物勉強留下一半,失望而歸。第二年上又出了事,亂子更大,那總鏢頭雙槍姚順身還受傷,幾乎身敗名裂,鏢車也被賊黨奪去,如不取回,非但英名掃地,還要賠償人家,把多年的積蓄和財產全數變賣精光也是不夠,實在無法,心想雙方至親老友,不應坐視,重又親自登門哭求。

金標人本義氣,既恨賊黨無故結怨,軟硬不吃,趕盡殺絕,不留餘地,又因鏢頭姚順之妻是乃妻的堂妹,夫妻二人一同登門,急如星火,上次堅拒已不好意思,再如袖手旁觀,多年好友連襟便要家敗人亡,本就於心不忍,加以賊黨可惡,知道雙方是親戚好友,故意指名叫陣,說了許多難聽的話不算,並將昔年在鏢行中所收的一個徒弟擒去慘殺,實在惡氣難消。便和對方約定,事完至多幫他一年,專在暗中相助,還不能露出他的本來姓名。以為年已老大,留有長須,又帶著半副面具,只要時刻小心,決不會被人看破,只將鏢車取回,使主人重振舊業,再幫他走上一兩趟平安鏢,便可急流勇退。商定之後,當日起身,一面寫了幾封密信,命人四齣約人相助,把生平所交幾個有本領的人物全請了出來。

那批賊黨出道不久,甚是驕狂,向來不講江湖過節,遇上就搶,見人就殺,縱橫山東路上已兩三年。為首兩人,一名火鷂子鄭天堂,一名震山東小煞神快手王陸,平日行蹤飄忽,輕不出動,搶上一票就是大的,非到狂嫖濫賭,酒肉荒淫,吃盡用光不再出去打搶,下起手來卻是又陰又毒,軟硬不吃,從不講什情面。第一次鏢行出事便是他們所為,幸而鏢師機警,所保又是紅貨,一見形勢不妙,早將東西撇開隱起,只傷了兩個人,未吃賠賬。賊黨撲了個空,先不知道底細,還覺看走了眼,所聞不實,重又把別的商客搶了一大票。後來訪出真情,人家無緣無故被他們殺了兩人,還未尋他們報仇,他們反覺著受了鏢行愚弄,凶威怒發,居然到處傳揚:在此兩三年內,不使姚某所開鏢行關門破產,家敗人亡,決不甘休。

姚順也是成名多年的人物,本來就要尋訪這般賊黨,為死友報仇爭氣,聞得風聲自更憤怒,去年因金標不肯出馬,特意另請了幾個好幫手,戒備甚嚴,鏢車所過之處,沿途均托有人照應。哪知連走了好幾次,均無事故發生,雖聽傳說,賊黨蹤跡卻是不見,怎麼細心查訪也未查出賊巢所在。晃眼過了一年多,所約的人都是退隱多年的老人,出馬迫於情面,既無事故發生,如何久留人家做自己的下手?這班人又重義氣,上來說好不受酬勞,內中兩個更連水禮都不肯收,實在不好意思。

事情也真湊巧,有的家中有事,催他回去,有的兒女成婚,須要回去主持,相繼辭去,其勢不便強留。姚順心想:這班人除連襟郝金標外,本領和自己差不多高下,無非鏢行事忙,自己顧不過來,恐受賊黨暗算,多幾個好手相助,放心一點,前一半年窮搜賊黨下落,毫無蹤影,一直便平安下來,對頭得手以後也未再出現,與其到處承情,麻煩這些老朋友,不如少貪一點買賣,少走幾路,把差一點的商客推託出去,非真有交情的不接。一接下來便是格外小心,就遇賊黨,自信也能應付過去。為防萬一,並還夫妻二人親自出馬。哪知剛到兗州,便被賊黨把鏢車奪去不算,還傷了三人。總算賊黨存心陰毒,故意不殺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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