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奇俠神醫

劉廷魁這一面也得了信,聽說庄西頭劉場壩有過路人,由山西帶來兩個西瓜,正是治病妙藥,不知怎的,人家不賣,還打了一場架,人被打傷了好幾個,帶了西瓜逃走。廷魁原是老來酒色荒淫,多吃補藥,中的熱毒,因有一名醫說他體弱,如用涼葯去治恐有不妥,此時如有西瓜,吃上一兩個便可痊癒。劉氏父子以前兩次重病,都是由這名醫醫好,新近費了許多事,才把人請在家裡,奉如神明。廷魁的病已非朝夕,由前數年起便肝陽太盛,性情暴躁,近更成了重病,發作起來,寒熱交作,神志昏迷,前數日又染了一點熱瘟,病勢越險,但有清醒時候,得信時寒勢剛退。

富貴中人,十九貪生惜命,尤其年老多金、名利雙全、姬妾成群、兒孫滿堂之時,哪一樣都捨不得丟下,把命看得更重,休說這樣重病,便是尋常感冒,傷風咳嗽,也當作天大的事,鬧得全家上下提心弔膽,連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可是平日無病之時,偏要想盡方法造成病根,老想自己千年不死都不夠本,於是亂吃補藥,並還越貴越好,儘管對於貧苦親友一毛不拔,佃戶農工錙銖必較,買起補藥來,只要賣的人說得巧妙,不管多貴,從無吝嗇,一面還要到處託人物色,大量積蓄,任其腐朽。對於五穀菜蔬養身必須之物從來不肯多吃,人生現成的補品從不重視,一面拿那山珍海味、肥濃油膩腐蝕腸胃之物,從早到夜一連串往肚子里裝,使五臟神疲於奔命,一面卻用這些魚皮、獸角、草根、樹皮,甚而丹砂、鍾乳之類含有熱毒的東西來作補品,等補得腸脈僨興,彷彿精神健旺,再去酒色荒淫窮奢極欲。這等常年侵蝕消耗搜精刮髓,便是鐵人也禁不住。一面要想長生不老,一面卻專做那戕伐身心短壽促命之事,以為有了幾個臭錢便可萬能,酒色上的虧損可以用藥力補益,不知脂膏已竭,燈盡油干,草木之物,算它能有靈效,也敵不住終年終日永遠想法自殺的力量。

這類達官貴人、土豪富紳,每日只管無惡不作,但他們心裡比什麼人都明白利害,一旦病倒床上,想起自家所行所為,自知平日戕賊太甚,根本大虧,人似風中之燭,已禁不起一點搖動,眼看末日將臨,數十年心血,巧取豪奪,貪污剝削,聚斂而來的億萬財產,美人珠寶,都將化為烏有,休說堆積如山的金銀財貨,便那平日心喜之物,連一絲一粟之微也無法帶到陰問。悔恨痛惜自不必說,而這班人老來十九佞神拜佛,迷信極深,既覺億萬家財與妻妾子女難割難捨,又想生平所行所為,眼前大片財產和子女玉帛,無非造孽而來,晚年雖然佞佛,想作一點好事,打算將功折罪之外,或許為了信佛誠敬,得蒙我佛慈悲,本放下屠刀之義,來生再使投到富貴人家,少年公子老封君,比今生還要享受,就是升官發財以前迷了本性,功成名就之後仍可求佛解救,反正佛法無邊,到時只能求佛保佑,多念點經,多吃點素,永遠輪迴循環下去,仍可作宰官身,現壽者相,哪怕為惡多端,只要放下屠刀,多造點廟,多布施點和尚,所有刀山、油鍋、烈火、地獄均非為我而設,永遠輪我不到。哪知事情沒有這樣簡單,未來的實在渺茫,念頭稍為一轉,必想到自己讀書數十年,作官數十年,窮奢極欲,盡情享受又是多少年,幾時做過一件好事?細想所行所為,實在只有暗室欺心,並無一善可取。老來有時雖然也想作的好事都有作用,不是好名,便想於中取利,充其量,無非造了兩座廟宇,布施了許多和尚,做過多少佛事,實際上並未救過一人,而那些貧苦的大眾根本看了討厭,連話都未和他們說過一句,幾時念頭轉到他們身上?為了貪污、暴虐太甚,反使所管理的人民受了無窮怨苦,佛菩薩如其有靈,必講情理,未必肯為受點賄賂,便用佛家法力發出萬丈金蓮將我保護,使那大片被我害死的窮苦冤魂不敢近身,再要真有神靈而講情理,像我這樣人,第一個先不肯放過,地獄又似專為我輩而設,此去受那刀山。油鍋、銼骨揚灰之慘,如何得了?不由心膽皆寒,周身都是冷汗,求生不能,死後不是渺茫,前途便是無量恐怖。所以富貴中人老病之時,心情最是苦痛憂惶,日夜不安。眼前富貴萬分難捨,轉眼就來的陰司地獄,又覺哪一樣慘刑,自己都是十足不扣,足夠資格,平日燒香念佛,那些只知巴結鬼神,無益人世的舉動,越想越無用處,輪迴之說再如虛妄,乃僧道騙人的說詞,並無其事,那麼平日養尊處優,在有那大富貴,轉眼心機白用,仍歸黃土,多少金錢也挽救不了有限生命,空自痛心斷腸,莫可如何。因此處到這樣境地的病人,心情往往反常,只要說那東西能夠買命,便是一個瘋叫化子拿著一團狗屎,也當他是仙佛顯靈,天神度化,至少也當上賓看待,一任對方穿得多麼窮苦,決不絲毫輕視,又以死期將至,萬事成空,此時除非真箇天性吝嗇的守財奴,稍為聰明一點,尤其是有知識的富貴中人,哪怕叫他傾家蕩產,只要保得他一人性命,也都願意,並還想起來日苦短,命在旦夕,頂好機緣湊巧,來上幾個無衣無食、就要投河的苦人,由他隨便花點錢救上幾個,以便死後去向閻王抵賬。雖然生平害人太多,但救過幾個窮人的命,用那專管善惡的天秤一秤,雖是一念之善,薄薄一張紙條,竟將他堆得比房子還高的惡跡壓倒,非但免罪,還可投生富貴人家,再去無所不為。可是天底下沒有這樣巧事,剛剛病得快死,就有人要投河上吊,等他來救,豈非笑話!何況平日不肯做好事、幫人的忙,一向高高在上,與眾人隔離,就算有這樣巧事,休說是看,聽也聽不到,休說將功折罪已無機會,是否一善可抵萬惡也是問題。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惡人到了臨終,往往天良發現,其實此言並不一定靠得住。這類人早已沒有天良,更談不到其言也善,他那死前善念,甚而真箇作了一點善舉,不是惜命貪生,想要求福,便是迷信太深,覺著黃泉路近,地獄門開,想要藉此脫罪,正是他平日為惡太甚的表現。天上真有神佛,也講情理,要是神佛受賄便可包庇惡人,富貴中人有的是錢,哪怕萬惡滔天,只要到時燒香拜佛、多做功德,非但今生為所欲為,來生也可照樣升官發財,享受下去,哪有這樣道理!

病人也並非全不知道於理不合,無奈罪惡太多,此外無路,人心護短,專往好處去想,無論平日多麼窮凶極惡,到了病勢沉重,尤其是在生機未絕以前,憂疑顧慮最多,心神也最痛苦,對於家人子女只管肝陽太旺,性情暴戾,對於外人反好得多,並因平日縱容爪牙,顯自己的威風財勢,雖不過問,這時往往明白窮人所受的苦痛遭遇,認定下人想要倚勢強奪人家西瓜,才有此事發生,否則人都貪利,何況窮苦,如真說出千金重賞,不加欺凌強奪,斷無不賣之理。再一追問,對方只有三個少年男女,將一二十人打倒,從容而去,竟會追他們不上。自己非有西瓜不能解毒醫病,居然有人由幾千里外帶來,本是路過,又落在自己人的眼裡,天底下哪有這樣湊巧的事?越想越奇怪,身邊姬妾再一紛紛附會,說連日如何求神許願,越說越玄,竟當至誠感召,神仙默佑,有為而來。後竟疑心這三少年男女是神仙的弟子,否則,三個生得並不起眼的少年男女,怎會二十來人攔他不住,還被打倒。人被隨手抓起亂推,開頭人又那麼老實忠厚?內有幾個得寵的惡奴,聽主人口風是怪下人不該欺人誤事,再故甚其詞,由身邊幾個美婢輾轉傳說。

聽到廷魁耳中,越發情急,大罵眾人狼心狗肺,喪盡天良:「明知我老太爺身染重病,非此不醫,見了那三人,便是人家不肯賣,也應全數跪求,將他們請來府中,好好待承。這是什麼時候,還要拿出平日勢利狗眼,也不查看人家來歷,先就倚勢欺人,以致錯過良機。如不將這三人設法請回,我的病稍微反覆,便拿我的名帖送到衙門,打你們的狗腿。」一面又將袁梧喊去大罵,說:「我把你當成心腹,你也在場,如何任憑他們胡鬧,這還了得!」

可憐袁梧也是快老的人,吃玉瀾一抓一推,受傷不輕,先受小東家一頓臭罵,衣食父母又怪他沒有天良,如非平日善於勾結,那些被打的惡奴都是不得寵的下人,見了主人,除去諾諾連聲,向例不敢開口,輕易也見不到,幾個得寵的心腹一聽口風不對,一面代他掩飾,一面命人通知,把事情都推在那幾個出手打人的身上,說他得信趕去,人剛逃走,雖只罵了幾句,並不厲害,因其工於心計,卻責成他將這三人一同請來。那西瓜更是命根子,多少錢都肯買,千萬不可切開。

劉翰雖然驕狂任性,無所不為,因劉氏家教別具專長,與別的大家世族不同,由祖上起就善於領會子女心理,父子之間照著也鬧權術。這樣豪奢富有人家,能夠傳了好幾世,並能以孝友傳家作標榜,科甲仕宦,代有名流,世族紳富,傳為美談,便由於此。劉氏兄弟對於乃父,非但每日間安侍疾均有定例,能夠敷衍故事,從不脫節,並因乃父做過顯宦,向有聲名,弟兄只得兩人,劉氏祖傳秘訣便有對付子女一條,平日口頭上固以孝梯忠信作為教條,但不似那三家村老學究的說法,首先說明互相仇視之害與彼此扶持標榜互助之益,一面從小便想出種種方法為雙方拉攏,表示友愛,做父母的再作為無心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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