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隱名惡盜白鷹子

這是一個寒冬的早晨,天色十分陰晦。雖在辰已之交,那一輪寒日還未露面,大地上陰沉沉的,空中愁雲漠漠。遙望天邊,塵昏霧涌,一片混茫,隻影綽綽隱現著幾所村舍土牆,極少見到一個人影。道旁孤零零矗立著一株兩三抱粗的古樹,吃那陣陣朔風吹得呼呼亂響。地上塵沙被狂風捲起,滿天飛舞,打在人的臉上,宛如中了一把碎鐵沙,風力又猛,逼得人透不過氣來。

當地原是一條官道,地名雙沙口,雖是官驛大路,為了近年兵荒馬亂,民不聊生,鎮上共總不過數十戶人家,居民多半窮苦,天又寒冷,一個個瑟縮在土牆茅舍之中,極少有人出外走動,十九關門閉戶,看去全是一片荒涼景色。只鎮東頭有一招商客店,卻是雙門大開,人喊馬嘶,顯得十分熱鬧。為了天時大冷,風沙又猛,除卻幾個身有要事、心急趕路的客商已於黎明起身而外,余者都畏寒風之苦,想在店裡住上一日,等到風住天晴再走,免得途中遇上雨雪,進退兩難,那北方風力之猛也禁受不住。

店小二楊老幺,因店中住有一幫販山貨的老客,閑中無聊,天又酷冷,給了一點銀錢,命他去往鎮西打酒,買些牛肉烙餅和花生豆於之類,回來圍爐飲酒。老幺是個二十來歲少年,店主人是他姑夫,從小便在店中做事,人甚精明幹練,一臉和氣,見當日店中住有不少客人車馬,店主進財,自己也有好些油水,心中高興,接過銀錢,興匆匆由里院冒著寒風正往外跑。剛一轉過後院甬道,猛覺面前人影一晃,知道跑得太急,迎面來人,這一下定要撞個滿懷,剛「噯」的一聲,猛又覺胸前有一股風力微微一擋,耳聽對面笑道:「你忙什麼?」定睛一看,來人已然站住,正是近一月來寄住店中的一位熟客。

那人是個三四十歲的書生,貌相十分俊美,來時只帶著一個小包和一口小箱子,行李無多,人甚大方,自稱姓於名瑾,由洛陽來,在此等一至親,一同去往北京訪友。平日極少出門走動,人也規矩文雅。老幺笑問:「於相公有事喚我、馬上就到。這等寒天,不在房中烤火,出來做什?留神要受寒呢。」於瑾笑答:「還不是一樣的人么?怎的你們就不怕冷,單我這等嬌法!」老幺笑答:「我們是粗人,如何能比相公?我還要替老客打酒,相公可有事么?」於瑾笑道:「我正有事找你,你把事情辦完,到我房中,還有話說。」

老幺知道於瑾無事輕不離開房門一步,人最大方和氣,忙答:「相公難得有事,只管吩咐。那班老客不是等用,好些吃的都要現制,不忙在此一時。相公辦完了事,再去不遲。」於瑾遂把老幺喚到偏院所居房中,笑說:「事雖尋常,但我不願外人知道,你卻不可向人泄漏呢。」老幺連聲應諾。於瑾遂由身旁取出一支竹箭交與老幺,說:「那至親原從湖北趕來,計算途程,日內必到。恐其初來途徑不熟,彼此相左,互相錯過,可將此箭插向他來路道旁枯樹之上。此是約定記號,一見自會尋來,但不可向人說起。」

老幺在店中多年,所識人多,先見於瑾,只當是個游幕文士,及至一住經月,日子一久,漸漸覺出所料不對,如是江湖上人,又不應那樣文雅,獨個兒住在荒村野店之中,深居簡出,到夜就睡,平日無事,只拿著兩本書,看之不已,也無一個同伴來往。人更謙和,除那兩本書十分珍貴,不許人伸手翻動而外,下余全好商量,始終看不出是何來路,心中已早生疑,只未向人提說過。見那竹箭長僅三寸,油光滑亮,上面刻著一朵梅花和兩個不認得的篆字,知是江湖上人所用一種信號,心中一動,瞥見對方正睜著一雙精光內蘊的炯炯雙瞳註定自己,忙賠笑道:「相公這事容易,不過此時尚早,連打尖時候尚還未到,如何會有客來?就這樣插在樹上,如被不知道的人無心取走,豈不可惜!」

於瑾笑答:「這個無妨。今日天寒風大,不會有人去往樹前走動。你將它插在靠里一面樹縫之中,外人決看不出來,只不可對第二人說呢。」

老幺忙答:「相公放心,小人不敢。」隨即往外走去,一出店門,覺著迎面寒風帶著大股沙塵打到臉上,和刀割一樣,風由衣領兩袖間猛襲進來,當時透體冰涼,冷得亂抖。暗忖:這等奇冷,多少年來不曾遇到,路上行人已早絕跡,此時此地怎會有人投店、勉強冒著寒風,搶到樹下,將箭插好,正要回身買酒,忽聽遠遠車輛響動,回頭一看,乃是一輛雙套小轎車,衝風冒寒而來,已離身前不遠,忙即趕去,想把來客接入店內,順路去買酒食。那轎車駛行絕快,前頭兩馬神駿非常,車沿上坐著一個身材瘦矮、身穿皮擎、頭戴氈帽風鏡的車夫,揚手一鞭,那馬立時翻蹄亮掌,絕塵而馳,往前路跑了下去,晃眼問沒入塵霧影里。方想:這等快馬快車從來少見,按照路程,無論何方均不應在此時到達,這是哪裡來的呢?邊走邊想,不覺到了賣酒之處。

那酒店只有兩間客堂,內里住著家眷。外屋一列土台,上放木板,作為酒櫃。外面生著一堆松柴牛糞,破裂的土牆上有一小洞,放著幾把殘缺不全的瓦壺。靠壁一個酒缸,上鋪木板,此外還有三個舊方桌、六七條板凳,算是鎮上殷實店戶。為了天氣太寒,又生有一堆柴火。左近村民,是能喝兩杯的,都在當地烤火飲酒,人已坐滿。內有數人無處可坐。各尋了兩塊乾柴墊在屁股底下,圍火而坐,多在說苦嘆窮,說:「日子難過,捐稅又重,何時才能轉好!」那喝得半醉、激烈一點的,更在大聲咒罵,出那滿腹怨氣。

老幺冒著寒風走來,剛一進門,便覺熱氣蒸騰,溫暖如春,滿屋酒香之外,更雜著不少怪味。土著的人十九相識,笑問店東:「今日如何高朋滿座,生意這等興隆?」旁邊一個半醉漢介面答道:「老幺,你哪知道?這還不是沒法子的事!近年到處荒旱,官府無能,只會要錢,差人一下鄉,便嚇得雞飛狗跳牆,不賣兒女,就賣老婆,好容易挨過兵荒,又遇上一場大旱,好些人都逃荒走了。剩下我們這班人在此活受,哪裡有錢吃酒!只為昨夜一場西北風,冷得浸骨,今早起來,實在冷得難受,仗著店主人好心腸,知道窮人苦處,實在冷得無法,來此賒些酒吃。本是我和張老爹起的頭,言明開春,麥子如凍不死,有了收成,再還酒賬。主人倒是慷慨,不但一口答應,還弄了好些吃的請客。不料善門難開,連平日不吃酒的,得信也趕了來,都是本地鄉鄰,表面上怎能分什厚薄,害得主人,連蒸帶煮,全家忙了一大早,一個錢也未見到。事由我起,害了人家,心正煩呢,你偏說是生意興隆。你仔細看看,除卻新來二位遠客,哪一個是肯出錢的!要照這樣賒賬,這店如何開法?」

老幺知道店主陳三本是外鄉人,五年前孤身來此,因與招商店東相識,在鎮上開一小酒鋪,不久便把家眷接來,夫妻合力,買賣做得甚活,平日專賣過路商客。雖是荒村小鋪,日常均有葷菜雞肉出賣,價錢比別處貴,酒菜都好,人更豪爽好交,對於外來客商分毫不讓,對於村民卻是隨隨便便,有錢就收,沒錢就欠,不還他也不相干,再欠仍是點頭,一說即允。自說:「平生好酒如命,深知窮人飲酒的甘苦。好在人口不多,賣價又貴,窮人所欠的錢早打在富人的賬上,還不還無什相干。」遇到村人有什急難之事,並還暗中周濟。當地民風淳樸,因此全村的人個個都知他好。

發話醉漢名叫劉泰,乃附近村中土豪,天性吝嗇,愛佔便宜,知道陳三好說話,一面推說年景不好裝窮,約了酒友來此賒酒。一面卻說善門難開,大發牢騷,想討主人的好。下余酒客聽了,俱都不服,因對方有名的土豪地痞,仗著有點蠻力,強橫霸道,口口聲聲咒罵貪官污吏,平日卻與三班六房中人勾結,無事生非,受害的人甚多,全都敢怒而不敢言。老幺見他說話傷眾,連本來想就便喝兩杯解寒的興緻,也被打掉,微笑了笑,也未回答,裝著客人等用酒肉,自向陳三買了一大壺酒和牛肉豆腐乾等下酒之物,方要回去。

劉泰見老幺不曾答話,眾人多半交頭接耳,知是說他只許自己吃人,不許別人賒賬,不禁惱羞成怒,倚著酒興,大聲說道:「其實,陳老三賒與他們也不相干。今日總算事由我起,到了明春,凡是欠你酒賬的,如不本利交還,由我代你討債,包你分文不短。請把新出鍋的牛肉切一大盤來,吃完,明春一總算賬。」話未說完,忽聽一個啞聲啞氣的外路口音笑道:「原來還有包討酒債的,怪不得主人這樣慷慨。我今日剛巧帶錢不多,煩勞店主人記上一筆,到了明春不還,由這人來討,準保本利交還,再加一套牛打滾如何?」

老幺一聽,便知劉泰仗著一點蠻力,又種著三百多畝旱田菜園,暗中勾結官差,倚勢欺人,終日裝窮,一毛不拔,今日也許碰到釘子上去。朝那發話之處一看,迎面一張小桌,板凳上面坐著五人,三個均是相識村民,只有兩個生臉。發話的是個瘦子,戴著一頂氈帽,其貌不揚,同伴身材較高,像個文士,身旁各放著一個包裹,桌上所要酒食甚多,表面好似兩個趕長路的,急切間看不出是什行當。瘦子一面說話,一面斜視劉泰,正在冷笑。

劉泰同坐酒伴姓張,乃本村惟一自耕自吃的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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