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應變識先機 賴有黃金收賑米 臨危堅壯志 憑將赤手障狂瀾

李善見壯漢人雖疲倦,還在強打精神幫著做事,甚是賣力,勸他稍歇。壯漢答道:「相公,你們外方人還不知道厲害,不趁此時把事做好,收拾起來,廟中避難人多,和尚又太勢利,好些不便。我知你們許多粗事都弄不來,最好讓我和這位相公一同下手,反倒省事。」隨喊:「二娃、三娃,你們只和小相公說什閑話,也不看看天色,狂風暴雨轉眼便到。這裡雖然不會水淹,到底小心些好。快將那旁馬鞍和這兩個包裹拿到廟裡,對和尚說這裡來了貴客,叫他好歹為兩位相公讓出一點地方才好。」二娃介面答道:「我今早起來,還蒙小相公給了我一大塊餅吃了半飽,三娃由昨日夜裡便未吃過東西,由我一人拿去吧。」李善聞言,想起肩頭上所背糧袋還有好些食物,辛良帶得更多,雖被水濕,想能食用,忙即解下遞過,笑說:「你們快吃,不夠辛兄身上還有。」二童聞言大喜,搶著伸手,方說:「這位老爺真好。」被大漢劈手搶過道:「先不要忙,少時不知什麼光景,食物能否找到。平日還好吃人素齋,此時卻是難說。你們如都吃光,怎對得起相公?先分一點,點一點心,等我把人安頓好後,在水未發以前趕往鎮上,買它一點才好。」二娃方問:「錢呢?」壯漢眼珠一轉,先將袋中乾糧挑那已被水濕的,取了幾個蒸饃和一塊干餅,匆匆分與二童,好的全都留下,交與李善,笑說:「事情危急,我還忘了一件要事。這些乾糧相公收好,不可隨便與人。」

壯漢說罷,不等答話便朝狗子趕去,笑說:「小相公,你人不好我也不會和你說,此時保命要緊,慢一點便來不及,你那一家人便是榜樣。我知你們逃時每人身上都帶有值錢東西,可能取出一點,讓我去為你們換點糧食。」狗子雖然生長土豪家中,到底年幼天真,忙說:「走時我娘交我一包金葉和許多零散珠寶,還有一些散碎金銀,以備途中失散之用。後到屋頂嫌它太重,將那大的一包取出放在身前,被大哥看見要去。落水之後幾乎吃它的虧,我娘扎得又緊,如今還在身上綁著。你要拿去。」壯漢原是低聲說話,聞言忙喝:「不要高聲,我代你解。」四外一看,山頂那些土人只初到時還有幾個過來旁觀,此時多半聚在西北角上搓手頓腳,朝天嘆氣,哭喪著一張臉,有的還在流淚。人馬均在。山的左邊是一崖角,緊貼廟的邊牆,地方不大,各人均擔著自己的心事,誰也無心再顧別人。雖有一些呼喊爭吵的,也都為了自己家屬怨天恨地。余者同聲咒罵:「這場水災必定又是那些有錢的紳董富戶敬那龍神不周,其心不誠,以致害了我們。」有的又說:「天老爺收人,這是人心不好,在劫難逃。那些有錢人平日大酒大肉,周身綢緞,雖然快活,劫數一來,照樣家敗人亡,平日又沒有吃過苦頭,只比我們更加受苦,自有天報,埋怨他們作什?還是備下一點鉤竿長索,等水過來,多撈它一點外財是真的。」李善聞言,方覺這班土人所說的話不是自私自利,便是聽天由命,再不怨天尤人、幸災樂禍,當此生死患難關頭,還想發那橫財,全沒想到大家合力同心,在災難未成以前設法預防,使其大災變小,小者變無;真箇無法避免,也應事後努力,互相扶助,將大眾心力合成一起,於辛苦艱難危險之中努力奮鬥,將其克服,設法更生。偏是事前只知佞神,或是依賴別人,把平日心血所得付之一焚,還要廢時失業,為它浪費許多人力,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那萬分渺茫之中。災難一來,仍不知此是有力不用,孽由自作,一切委之於天,除等死外便想趁火打劫,撈取難民財物,正在聽了有氣。

壯漢四顧無人在側,已將狗子濕衣解開一看,胸前和腰間各有一個絲囊,摸去硬綳綳的,用一條綢帶緊扎身上,分量一重一輕,仔細一摸,不禁大喜。同時,發現貼胸還掛著一根金鏈,上附鎖片,越發高興,忙低語道:「你身上所帶必定貴重,我也不知能值多少,先不要動,只將這金鏈條與我,你那東西千萬不可被人看見。」狗子急道:「這兩包東西又重又硬,帶在身上難過已極,解又解不下來。那人帶有寶劍,將它割斷,情願全數送你。這長命百家鎖從小帶起,每隔一兩年換一鏈子加點分量。我娘因只生我一個,連睡也不許解下,你如拿去,我要生病的。」壯漢冷笑道:「你怎不知輕重?那兩包東西值得多,我又不知價錢,不能糟掉。我是代你換點糧食,大家度命。我們雖然占你一點便宜,你命還是人家所救,沒有人家,你早做了水鬼,這金鏈條能救你的命么?」話未說完,狗子揚手先是一個嘴巴,跳腳罵道:「該死蠢牛,你敢咒我短命?我告爸……」底下「去」字還未出口,猛想起父母兄長連同平日耀武揚威的惡奴均已死在水中,再一抬頭,瞥見壯漢身材雄壯,鋼鐵一般的皮膚堅實有力,一雙濃眉大眼,滿頭泥水淋漓,挨了一巴掌面上已現怒容,想起他平日那大蠻力,連瘋牛都製得住,性又粗野,自己家敗人亡,舉目無親,父兄惡奴又常罵他強盜土匪,平日還覺他弟兄三個都好,冤枉人家,此時神氣猛惡,真和父母所說強盜差不許多,如其還手,豈不吃苦?又是害怕,又是傷心。因覺這三個大人只李善笑語溫和,比誰都好,不似壯漢辛良,一個粗魯野蠻;一個雖幫忙救了自己,連向他說都不願回答,心有成見,當時連嚇帶傷心,不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慌不迭便朝李善身前撲去。壯漢見他打人,本已發怒,後聽一哭,念頭一轉,隨手一把拉住,笑說:「小相公,是我不好,說錯了話。事在緊急,非這一條鏈子不可救命,少時回來,你就知道我不是見你大人死完欺侮你了。」邊說邊將鏈條解下,正代扣那濕衣,狗子越想越膽寒,見壯漢並未回手打他,反改笑臉說話,也就不再抗拒,哭著說道:「你把這些東西都拿去吧。」

李善在旁,見二童吃得甚香,壯漢所取均是今朝吃剩的食物,昨夜命店家所辦路菜食物一件未取,自己累了一早,也想吃點,正喊辛良同吃,並分了一半交與二童,令與壯漢、狗子同吃,不夠還有。二童因聽兄長之言還在推謝,後經勸說,想起兄長也是空肚,拿了一點要走。李善嫌少,正勸多拿,忽見狗子哭鬧,衣已解開,被壯漢拉住,先未聽清,心疑壯漢乘機報仇,搶他衣物,想起方才所聞土人之言,好生不快,忙趕過去,壯漢已將金鏈取下,轉對辛、李二人道:「現在我們最要緊是吃的,再遲無及。他身上還有貴重東西,相公務要代為留心,以防惡人奪去,我去了就來,也許還能多救好些人呢,犯了法,我蠻牛一人當好了。」說時,二童也趕到身前,將食物遞過。壯漢又對辛良道:「請相公和我同去才好,免得別人多心。」二人方始明白了些。李善忙喊:「我這裡還有散碎銀子,不要拿他的銀子了。」壯漢已忙著先走,連食物也忘了接,邊走邊說:「錢越多越好,拿來就是,恐來不及,我先走了。」二童忙喊:「大哥你今早未吃東西,怎不帶走?」一同追去。辛良忙說:「此人說得不錯,我去幫他就來。」說罷匆匆追去。狗子便向李善哭訴方才之事,要將身帶金珠送人。李善自不肯收,見那狗子由里到外穿了好幾層,均是單夾之類秋衣,上好質料,被水濕透,綁在身上,被大風一吹,冷得直抖,見二娃弟兄已往廟前轉去,方才初上山時,風中還有雨點打到,此時風中已無雨點,便令脫下兩件放在風中吹乾,等眾人到後好往廟中更換,一面詢問狗子身世。

才知那土豪姓車名叫百萬,昔年做過武官,所居離此好幾百里。先在城中居住,家財富豪,近年為了所種果園田地收成極好,又都聚在一起,忽然心動,在那田地中心建了一片園林,全家移居在內,就便照看經營。人都勸他說附近是黃河舊道,地勢低洼,一旦發水,難免危險。車百萬因當地離河堤還有二三十里,覺著自己雖有財勢,住在城中還不能暢其所欲,作威作福。那離城頗遠方圓四十里多一半是他的田業,出產又多,所有村農均是他傭工佃戶,說出話來無人敢抗,花園房舍又大又多,比起城裡還要舒服。年紀漸老,有了這大一片田業,兒子漸長,平日遊手好閒,好酒貪色,養了好些打手,常時生事,想起自己少年時也是這樣,如在城中碰到厲害對頭,難免丟人吃虧,到了鄉下,兒子便多闖禍也不相干。又見那年黃河水災,當地非但無害,反倒添了收成,不是自己細心察看,那多出來的好年景便被佃戶瞞去,說話的又是以前管田人之一,疑有用意,執意不聽。住了四年,田產越加越多,越發得意,覺著這片產業照此下去只有增加,就是長子歡喜亂用,常往省城遊盪,單是每年放與農民的租息都用不完。

正打著如意算盤,不料天明前發生大水,黃河決口,內有一條急流沖入昔年舊道,那水來得又猛又急,等到聞得鑼聲報警,四面哭喊,水已高出地面好幾尺。當時趕往高處本可無事,為了心痛財產,只顧喊人收拾金珠細軟,失了機會。後見那水越來越大,手下惡奴十九逃光,只有十幾個渾水撈魚的,假裝代主人搶東西,自己全家聚在馬棚頂上,等候財物搶出,上船逃走,仍可不失富翁。哪知這班惡奴打手和他一樣心黑,等到財物搶出小半,水已越來越大,無法下手,並有一人被水衝去,方始交頭接耳說了幾句,爭先上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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