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嘶風馳電 雪艷馬蹄塵 冷月昏燈 霜騰龍股劍

自從清兵入關,奄有華夏,到了康熙、雍正兩朝,叛亂悉平,根深蒂固。當時的一班舊臣遺民漸漸感覺處境日危,存身不住,沒奈何只得懷著耿耿孤忠、滿腔熱血,流亡轉徙到西北、西南等一帶邊塞地方去隼路藍縷,開闢草萊,明以佃漁畜牧為生,暗中卻仍奉著前明的正朔,等到生聚有了成效,財富日充,才漸漸號召親友,招集流亡,欲等機會一到便圖匡複大計。

日子一久,風聲自然難免有些泄漏,一則地介邏荒,官府畏事苟安的居多,知道他們實力雄厚,動惹不得,好在天高皇帝遠,風聲既沒吹到上邊去,樂得裝聾作啞,只盼他們在自己任上不鬧出大亂子來,就算萬幸,哪還管得許多!二則這班人多是聰明才智之士,允文允武,義氣干雲,江湖上的英雄豪傑互相都有個結納,縱有一兩個好大喜功的官兒,還沒等到收拾他們,自己先出了亂子,大則殺身,小亦裂名。前車之轍,後車之鑒,前任出了事,後任益發膽寒,哪裡還敢過問!

這班人也頗恃重,知道時機未至,只要當地官府不過分貪暴或是設法侵害,無故也不輕易去和他為難。自從鬧過兩回事,官府知難而退,兩下倒也能以苟安。雖然明柞當亡,壯志難酬,畢竟能夠安居耕讀,無憂無辱,有時馳馬鳴鎬,一瀉千里,見首神龍,行蹤飄倏,有時遊行市上,酒酣耳熱,倦懷故主,浩歌代哭,也無人敢來盤詰。

這班人的居處多在邊省深山窮谷,人跡難到之區,大都自為部落。當時江湖上最著名的叫作「南王」「北周」。「南王」名叫人武,本是前明嫡系宗室,隱居雲貴南疆的雲龍山中。「北周」單名一個澄字,祖父周懷善,原是前明督帥袁崇煥手下大將,明亡以後,因避新朝羅網,率領全族親友和舊日一干忠勇袍澤,間關逃往新疆天山東北挨近塔平湖的白馬山中隱居,已歷三世。周澄之父早喪,自從乃祖去世,因為山中地利天時都極優美,取用無盡,加以上下一心,把一座雙輝寨整理得和鐵桶一般。周澄幼承祖訓,志切匡複,想和江湖上多通聲氣,又在哈密、鎮西兩地設下鏢局,益發威名遠鎮,以致引出許多激昂慷慨、可泣可歌的事迹。其中頭緒繁多,且待作者一枝禿筆慢慢將它寫來。

且說雍正未年,哈密近郊的驛路上來了一輛雙套騾車,內中坐定老少二人,車沿上跨著一個身體高大的騾夫,不住把手中一根長鞭揮動起呼呼響聲,人強騾壯,駕得那車和風馳一般,在沙跡上往前站跑去。那老者年約五旬上下,雖是商人打扮,卻生得龐眉大目,豐額廣頤,胸前長須飄拂,儀錶著實不俗。那少的一個年才十二三齡,面如冠玉,骨秀神清,身上穿著重孝,坐在車廂以內,不時攀住老者肩頭問長問短,意思好似有些不耐,老者也不時回首溫言撫慰。青布車篷上滿是黃沙遮蓋。騾夫想是連日趕路睡眠不足,把一雙眼睛熬得通紅,跨在車沿上,只管揮鞭催騾前進,一言不發。不消片時,已由西門繞過南門走向荒漠之中,那騾夫才將長鞭插向身後,微一松韁,讓二騾略緩一緩步,然後兩手往上一伸打了一哈欠。

那老者伸手一拍他的肩膀道:「莽兄弟,這幾日真累苦了你了。」那騾夫氣忿忿地回首說道:「只要把這位小爺送到了地頭,人累有啥!這都是死鬼朱老五害的,平白地引進這幾個姦細,送了頭子一條好命,害得兩輩弟兄們死亡殆盡,我三人也無處安身。昨日如非遇見鎮邊鏢局那兩位朋友送這兩匹好騾子時,我們這時怕還沒離開楊樹鎮呢!別的不打緊,我們如被崔家老賊跟蹤追來,憑我三人,官私兩面都打人家不過。寨中火起,主母殉節時再三將小爺託付我兩個。如要出了差錯,就算把命饒上,仗什厚臉到陰間再見人呢?目前人心難測,三道嶺那裡雖是頭子家至親,一則多年沒有通信,二則他已早投了敵人。莫不要我兩個辛辛苦苦把小爺保送到湯水裡去,那才叫丟人呢!依我想,鏢局那兩位朋友雖是初交,人卻俠氣,昨日再三勸我們投奔白馬山去。雖然他們還不知我們的底細,恐怕還有些肝膽呢。」

老者道:「莽兄弟,你不能因為這次上了自家人的當,便說頭子親友中沒有一個好人。劉四先生投降敵人,當時並非得已,所以他只做了兩三年的官便告了終養,捨去家鄉田園不要,來到這種窮荒偏僻之所,還不是為了避禍二字!頭子為人就壞在他性子太以剛直,雖然明裡和他絕交,斷了親戚關係,女主人還不是暗中不時派人送信送禮問候?小爺是他嫡親外甥,豈有不肯收留照看之理?那兩位鏢行朋友雖然俠氣,外人畢竟總要差些,何況他們又不知我們身後還有亂子哩。我們還是照主母意思做去吧。」騾夫聞言答道:「你們平時都說我少心眼,主母死時說大主意要你拿,我不過因這回事教人太寒心了,就算那兩個惡賊是敵人派出來的姦細,拿頭子那等待他,也該稍微發現一點天良,怎便下此毒手,將全寨一網打凈呢!反正我既受了主母重託,這條狗命就算是交給小爺了。事便依你,如出了錯,死不怕,死後見不得人,須沒我莽兄弟的事。」說罷,重又拔出身後長鞭,迎風一抖,噓的一聲,那兩匹健騾又翻掌亮蹄,飛也似往前跑去。

這一段路原有窮八站之名,再行四五十里,一過二堡草地便入戈壁。彌望黃沙,漫漫無際,偏偏又當仲冬時分,劈面冷風貶人肌骨,窮途跋涉,益發顯得景物荒涼,情致凄槍。車行之間,老者偶一回顧,車廂那少年已不知何時沉沉睡去。老者恐他受了風寒,忙將他圍身的一件新青布面的狼皮褥子扯開來與他蓋上,嘆口氣道:「休看他平日舞劍掄槍、躥山跳澗,像個將門虎子,這般晝夜不歇的長途趕路還是頭一遭哩!年紀到底太輕,哪裡禁受得住這般磨折!」正在自言自嘆,忽聽騾夫「噫」了一聲道:「越往前沙越深,本就難走,再要一下大雪,今天還是趕不到三道嶺了。」

老者探頭出去一看,一輪淡淡的白日影已不知何時隱去,暗雲低壓,寒風如割,灰沉沉的天幕似要壓到頭頂上來,片片雪花順著風勢打到臉上,不由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忙回頭打開一隻箱子,扯了一件皮披風出來給車中少年蓋上,順手又帶了瓶酒,拍著車夫的肩膀說道:「這雪少時恐怕還要下大,雖是冷酒,過一會也見效用,你且喝幾口擋擋寒吧。」車夫聞言,忙將韁繩一扯,右手長鞭揮動,「嗚」的抖了一抖,任二騾揚蹄噴沫往前跑去,然後插鞭回手接過瓶去,嘴對嘴,「骨朵骨朵」一口氣喝去了小半瓶,才笑對老者道:「我正覺口乾舌燥,適才迎風張嘴,想接點雪來潤它一潤,誰知雪花看去雖大,落口便化成沒有丁點,好叫人不耐煩!竟不知昨晚走時你還藏了這瓶好酒呢,喝在肚裡涼冰冰的,爽快極了。來來來,你也喝上幾口!」說罷,將酒遞還。

老者只喝了兩口,笑對騾夫道:「其實我知你好喝酒,隨時都代你備得有。並非不願你喝,只為長途千里,到處伏著危機,你為人心直口快,又含著一肚子的冤忿,為怕誤事,不得不攔住你些。這時已在荒野之中,四無人煙,不怕闖禍,這瓶燒刀子你還不至於喝醉。我酒量有限,你都喝了吧。」騾夫滿面堆歡,接酒隨喝隨說道:「你終是不放心我。你看我在路上與人多說過話嗎?今天風雪這大,三道嶺已去不成了。趁它雪未墊厚,我們趕到一棵樹,找個人家投上一宿,明天看雪勢如何再行定奪吧。」

老者還未答話,猛聽馬蹄之聲夾著鑾鈴響動,從遠處隨風吹到。這時雪勢愈大,粘天衰草、匝地黃雲全被遮沒,雖只片刻工夫,地上積雪已有二寸來厚,雪花如掌,從暗雲中「沙沙沙」往下落個不住。有時風力稍大,雪被風一卷,便成了萬頃銀濤,怒涌驚飛,前路茫茫,只是一白,數尺以外便難辨物。二人俱是久在江湖,一聽便知前面來了單人單騎。此去較大的驛站雖有七八十里,可是中間還有一碗泉、羅家窩子等處盡可歇腳,並且前途十餘里便是一棵樹,絕好打尖投宿之所,那人的馬如此快法,估量過羅家窩子正是剛下雪的時候,中途除了一棵樹,還要再趕七八十里,到哈密才能歇腳安身。這般風雪交加的嚴寒天,為何見站不停?單人獨騎冒險長征,如非有絕大的急事,便是個有本領的能手,越來越覺來人形跡可疑,說不定還許是當地的一個獨腳強盜,趁著大風雪天出來攔劫行路商旅也未可知。

老者想到這裡,決計以虛為實,早加防備,和騾夫一打手勢。騾夫知道老者恐來人路數不對,投鼠忌器,想先禮後兵讓人一步,便跳下車來,照著江湖上的規矩,將鞭梢折轉,打了個如意結,插向身後,左手挽著轡頭,右手剛剛將頭套騾頸一抱,停車相待。說時遲,那時快!鈴聲湯湯,蹄聲得得,已由遠而近,雪花如潮中,只見離車丈許以外的側面一騎快馬,馬背上坐著一人,身披著一領帶帽兜的大紅披風,從去路那一方風馳電掣般跑將過來。那馬通體純白,如非馬背上人衣服是鮮紅顏色,幾辨不出是馬是雪。馬本高大,昂首馳奔,絕塵飛馳,鼻掀口張處,團團熱氣霧也似蒸騰而起。馬上人兩足扣鑷挺立馬背之間,穩如山嶽,那領大紅披風被風吹起與肩相平,露出一身黑緞子密扣急裝,越顯得英姿颯爽。真箇人是英雄,馬是良驥!二人只這停車一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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