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二回 夜寒情熱

雪勢停停歇歇,地上的積雪,卻更厚了。

城郊的積雪,更厚於城內,大地一片銀白,黃昏後,這一片銀白的世界,便轉變成一種淺灰的顏色,到了深夜,只見天地間俱是一片灰黯,也分不出哪裡是原野,哪裡是樹木,哪裡是屋宇。

四野寂無人跡,一間小小的土地祠前,卻卓立著一個十四五歲,身材纖弱,衣衫單薄的女孩,在這凄清的寒夜裡,更顯得伶仃孤苦。

祠堂內有一盞小小的長明之燈,昏黃的燈火,映著她伶仃的身影,但雪地上的影子,卻又怎能解除她的饑寒與寂寞!

只有她那一雙靈活的大眼睛,竟有如秋夜穹蒼中的明星一般爍耀著,她明亮的目光中,顯露出的是焦急與等待。

她在等待著什麼?

她瞬也不瞬地望著對方的一棟屋宇,她眼看著這棟屋宇中雜亂的人聲,漸漸靜寂,明亮的燈火,漸漸稀落……

一陣寒風吹來,她激靈靈打了個寒戰,像是終於忍不住了,輕輕咬了咬牙,回身躬了一躬,細語道:「土地公公,謝謝你。」

然後她謹慎而小心地向那棟屋宇奔了過去。

她身形並不輕靈,更不迅快,顯見她並沒有練過什麼武功,但是她明亮而善良的目光中,卻有一種堅忍之色。

她奔到牆邊,望了望高約一丈三四的牆壁,奮身一躍,雙手方白搭在牆頭,卻又滑了下來。

但是她絕不灰心,立刻再次一躍,滑下去又一躍……

終於,她手足並用地爬了上去,她輕輕噓了一口氣,明亮的目光,四下一轉,只見滿院深沉,夜靜如水。

她不禁嘆了口氣,自語道:「大哥哥,你在哪裡?」

積雪的夜院中,經過一天興奮後的裴珏,正毫無疲倦之意地孤立在一株枯萎了的白楊樹下。

穹蒼,是灰黯的,沒有星光,更沒有月色,他凝注著四下的皚皚白雪,心中思潮,就正如原野上的狂風一樣,狂嘯來去,不能自己。

在這同樣的寒夜中,他曾孤立在「飛龍鏢局」中的枯木下,痛恨著自己的愚蠢,痛恨著自己為什麼永遠學不會武功,學不會一切……

那時,他曾痛苦地暗自流著眼淚感懷,看自己孤苦的身世,不幸的遭遇,望著另一種院落,羨慕著那一重院落中的幸福,也憶念著那一重院中檀文琪婷婷的身影,靈活的眼波。

那時,他身後常常會有一隻溫暖的小手,突然伸出來為他輕拭淚珠,於是他就會安慰地被這隻小手拉回屋裡。

但是,這雙小手現在在哪裡?是不是還在「飛龍鏢局」中忍受著痛苦、輕蔑與寂寞?

他痛苦地長嘆一聲,發誓要以自己的手,來擦拭這位少年主人的淚珠——從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中流下來的淚珠。

突地,他又想起今日在人叢中的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但是他立刻嘆息一聲,喃喃自語著道:「不會是她!若是,她怎會避開我?」

也是在這同樣的寒夜裡,他曾屈辱地卧在那陌生的屋檐下,帶著一天卑賤工作的勞苦疲倦,默默地忍受寒冷、飢餓、痛苦、失望……以及他最最不能忍受的,那刻骨銘心的相思。

那刻骨銘心的相思,此刻還留在他心底,但是卻又加深了幾分痛苦,因為他相思的對象,與他之間實在隔離著一重無法攀越的障礙,他只能恨造化的捉弄,為什麼叫他愛上一個自己不能愛的女子。

他思潮突然又回到許久許久以前,那也是一個和今夜相同的寒夜,他被一陣噩夢驚醒後,便再也無法入睡。

然後,他便聽到他的父親與叔父的噩耗,當時的悲哀與痛苦,此刻似乎又一齊回到他心底。

所有的一切,離此刻雖然都已遙遠,但卻又似俱在眼前,世上各地的寒夜雖然俱都相同,積雪的顏色也都一樣,但是……

世事的變幻卻是多麼離奇,多麼巨大呢?

那孤苦、懦弱,受盡欺凌,受盡白眼的少年,真的就是今日的自己么?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卻又怎能不相信呢?

幸福與光榮,就像是一道閃電一樣,突然點亮了,是來得太快了么?但卻有人替他惋惜來得太慢了哩!

他只覺面上一片寒涼,原來不知在何時他已流下了滿面淚珠。

他看不到昏冥的夜院中,正有一條伶仃的人影,緩緩向他走了過來,停下,行走,又停下……

終於走到他身側。

他驀地警覺,霍然回首,一隻纖柔的小手,正顫抖著舉在他面前,就像往昔時,寒夜中,那永難忘懷的情景一樣。

這突然而來的驚喜,使得他像獃子一樣的愣住了。

纖柔的小手,顫抖得更加劇烈。

明亮的眼睛,珍珠般流下一連串歡喜而又悲傷,悲傷而又歡喜的淚珠,一連串撒在雪地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裴珏大喝一聲:「珍珍,你……」

伶仃的女孩子哽咽著道:

「大哥哥……大哥哥……大哥哥……」

也不知她喚了多少聲「大哥哥」,只知她終於撲在她的「大哥哥」身上,放聲哭了起來。

黑暗中又有兩條人影閃過,那正是與裴珏一齊住在後院中的「冷谷雙木」,他兄弟兩人出神地向這邊呆望了半晌,兩人齊地輕嘆一聲,躡著腳步,回到屋去,冷寒竹忍不住輕輕說道:「這個女孩大約就是珏兒曾經說起過的袁瀘珍吧,想不到她——」

冷枯木道:

「噓,讓他們去歡喜,去流淚,珏兒……唉,他也該被人安慰一下了,他也值得被人安慰的,是么?」

兄弟兩人,一齊沒入黑暗,只留下一絲仍然蕩漾著的嘆息。

裴珏緊緊地將袁瀘珍擁在懷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鬆開她,讓她看他一眼,讓他也看她一眼。

他痛苦地歡笑著道:「你……你長大了。」

她垂下頭,讓長長的睫毛,覆蓋著眼帘,她輕輕說:

「今天白天,我就看到了你,我想不到你已變成了一個英雄,就像我們那時做夢時,常常會夢到的一樣,但是我不敢現身,街上『飛龍鏢局』的人那麼多,我怕他們抓我回去,又怕他們去告訴檀……大叔!」

她雖然不願說出「大叔」兩字,但多年來的習慣又豈是驟然可改?

裴珏真的笑了,但笑中仍然有淚;他說:

「從此以後,你可以再也不用怕了,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可以保護你。」

袁瀘珍仰起頭,凝望著他,就像任何一個女孩子凝注著自己夢中的王子一樣,既欣喜、又傾慕。

他絮絮地問著她這兩年來的生活。

她和著淚,帶著笑告訴他,平凡的生活,痛苦的生活,寂寞的生活……此刻似乎都已成了過去。

他又絮絮地告訴她這些年來,自己那神奇而玄妙的經歷、痛苦而又悲慘的經歷。

她睜大著眼睛,默默地聽著。

忽然,她明亮的眼睛露出一陣仇恨的憤怒,她握緊了雙拳,仰著頭顱,沉重地說:

「我偷偷地聽了許多人的話,在路上,在鏢局裡,我都聽到過,我們的爹爹,真的是被……被那個人害死的么?」

裴珏咬緊牙關,沉重地點了點頭,他咬牙咬得那麼緊,甚至有一絲淡淡的鮮血,自他嘴角中沁出。

袁瀘珍又痛哭了,伏在他身上,痛哭著道:

「大哥哥,你……你要為我們的爹爹復仇呀!」

裴珏輕拍著她的肩頭,喃喃著道:「復仇,復仇,復仇!」

忽然,她又頓住哭聲,仰起了頭,那明亮的眼睛中,竟流露出一陣憐憫、同情與悲哀、痛苦!

她皺緊了雙眉,輕輕道:

「可憐,可憐……最可憐的就是檀姐姐了!你知不知道?她為了你,是多麼痛苦,她一個人躲進房裡,一會兒笑,一會兒哭,一會兒說你對不起她,一會兒又說她對不起你,常常把我拉到她房裡去談天,但是除了你,她什麼都不談,談了又哭,哭了又談!」

她幽幽長嘆一聲,垂下頭去,剎那之間,裴珏只覺一陣熱血湧上心頭,竟又獃獃地怔住了。

良久,只聽袁瀘珍又道:

「後來,聽說她爹爹有意思要把她嫁給什麼東方兄弟,她就逃了出來,但又被她爹爹捉了回去,她要死要活,直到她爹爹回絕了東方兄弟,但是……我跑出來後,又聽到她要嫁給東方兄弟的消息,唉!她聽到之後,又不知要怎樣了。」

裴珏木立當地,喃喃道:「她……她是愛我的么?」

袁瀘珍幽幽長嘆一聲,緩緩點了點頭。

裴珏只覺耳邊「嗡」然一聲,「冷月仙子」艾青臨死前的話,彷彿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

「……你從今以後,有生之年,永遠不要再去欺騙任何一個女孩子,永遠不要叫一個女孩子傷心,不管你愛不愛她,只要她對你好,你就該好好地去保護著她,無論為了什麼原因,都不要傷害她,也不要讓她受到別人的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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