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回 恩深如海

裴珏木然愣了半晌,心中暗道:

「三天……三天後,我無論如何,也得阻止她自己來傷害自己的性命!縱然我要違背我的誓言,縱然我要被天打雷擊,但是我也要救她一命,我還要幫助她,讓她去尋找另一種生命的意義!」

心念方轉,突見艾青長身而起,她朦朧的身形微微一搖,一雙纖掌,便已閃電般擊在裴珏身上。

裴珏只覺耳邊嗡然一響,一道熾燒的火焰,已穿入他的心裡。

然後火焰漸漸擴散,由他的心,遍身到肩、臂、股、脛……

終於,他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經燃燒起來。

他暈迷而無助地任憑這火焰燃燒著,一種似是撕裂般的痛苦,使得他不能忍受地發出呻吟之聲。

痛苦繼續著,彷彿千百年那般漫長。

然後,火焰突地熄滅,他四肢癱散地伸張在四邊,只覺有一個溫涼的軀體,緊依在他懷中。

痛苦過後,竟是一陣無法形容的舒適,他心中思潮突然亂了,所有一切他從未敢想的淫惡念頭,竟一起在他心中湧起。

他艱苦地剋制著,然後,又是一陣火焰的燃燒!

又是千百年的漫長的痛苦!

他呻吟著,翻滾著,突地,一陣平靜像閃電般到來,他疲倦地倒卧著,半晌,他突然覺得饑渴——不可忍受的饑渴,他甚至寧願以自己的生死去換取一杯清水或是一些食物。

虛空……他覺得自己像是已要被風吹了起來,所有的精力與血肉,都像是已隨著汗珠流出。

痛苦、舒適、心魔、慾念、虛空……像是永無休止似的,不斷地交替著,他腦海中模模糊糊地有一個思想:「三天……三天……」

但他卻已忘了什麼是「三天」,他像是已經歷了千百年!

忽然,一切都停止了。

他急劇地喘息著,良久良久……忽然,他記起了「三天」,他記起了「三天」的含意,他大喝一聲,躍了起來。

洞窟中的光線仍是朦朧的,就像是任何事都未曾發生過一樣,但是……「冷月仙子」艾青呢?

他心頭一凜,呼道:「艾……夫人,艾青,你……」

只聽一聲接著一聲的迴響,自秘道中傳來,但四下卻寂無回應。

他木立當地,心亂如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經歷了什麼?

回聲寂絕。

他突地聽到一聲微弱的聲響,發自地上。

「珏兒……」

他心頭一凜,急地俯下身去,朦朧的光線中,艾青柔軟地卧在地上,那明亮的目光,此刻已完全消失,那烏黑的髮絲,此刻竟已變得灰白。

他驚惶而迷亂地扶起了她,驚惶而迷亂地暗中思忖:

「難道……難道我已暈迷了許多年?她……她竟然已經老了……呀,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柔軟而無力地倚在他懷中的艾青,突又發出一絲聲音,也不知是微笑抑或是嘆息,呻吟……

只聽她輕輕道:「三天,……已經過了!」

裴珏大駭道:「三天,才只三天,你……你為什麼老了?」

艾青呻吟著道:「你埋葬了我們,便可以走了。」

裴珏大喊道:

「埋葬……我為什麼要埋葬你?……你還是活著的,你還要活下去!永遠活下去。」

他喊聲是那麼嘹亮。但艾青卻似根本聽不到了!

她只是自語著說:

「我全身的氣力、精血,已經完全給了你,你……你要好好地做人,好好地做人……我能夠幫助你……我高興的……!」

語聲未了,突地中斷了。

裴珏滿面淚痕,悲嘶著道:

「你……你……」他終於伏在她身上,放聲痛哭了起來!他知道,深深地知道,她已死了!

從她臨死前的言語,他知道她已將她一身的功力,以一種奇妙的方法,全部給了自己,而且因氣血枯竭而死了。

他只覺此刻倒在他懷中的軀體,是這麼輕,輕得近乎接近虛空;然而,此刻壓在他心頭的負擔,卻是沉重的。

無比的恩情,無比的感激,無比的悲哀,無比的痛苦……壓得他的心房都似已停止了跳動。

但是,死亡,卻是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挽回的!

悲劇,終結了!

秘道中的足聲,一聲接著一聲,向外走去,足音是孤單而凄清的;裴珏的心情,也是孤單而凄清的!

他輕輕地將那三具屍身,並排放在一起,他發誓要以一個無比隆重的葬禮,使他們能夠安息。

此刻,他立在地道的盡頭,仍不禁依戀地回過頭去,向那陰森黝黯的洞窟,投以最後之一瞥。

他知道,他根本看不到她,他永遠再也無法看到她那明亮的眼波;但是,他卻深信,他若是以自己的心去看,那麼她隨時都會呈現在自己眼前的!

地道上有強光射下,他喃喃著道:「現在是白天了!」

他雖然已有三天三夜未進水米;但他卻絲毫不覺餓渴疲倦。他不知道是悲哀傷害了他的食慾,抑或是奇蹟造成的力量;他只是悄然合上眼帘,奮力一躍——他發覺自己竟似燕子似的飄了上去!

峰巔,仍然氤氳著終年不散的雲霧,「冷谷雙木」盤膝對坐在山石上,裴珏一掠而出,目光一掃,只見這兄弟兩人身形似已僵木,鬚髮之上,沾滿了水珠,他心中不禁為之大駭。

「難道他們也……」

哪知他心念方轉,「冷谷雙木」卻已張開眼來,兄弟二人,對望一眼,冷枯木緩緩道:「你的事辦完了么?」

裴珏長嘆一聲,點了點頭,冷寒竹道:「走吧!」

兄弟兩人,齊地一振衣衫,長身而起,當真向山下走去,竟似裴珏在下面只不過呆了三兩個時辰而已,即不驚奇,亦不詢問。

裴珏怔了一怔,快步跟隨而去,訥訥道:「我們不要翻山而過了么?」

冷寒竹頭也不回,緩緩道:「三日三夜未進飲食,哪裡還有翻山的力氣。」

裴珏暗嘆一聲,知道這兄弟兩人,面上雖似漠不關心,其實卻不知如何地在關心自己!

他兄弟兩人這三日三夜中,竟一直守在那裡,寸步未離。

山路仍是崎嶇的,但在裴珏眼中,卻似已變得極為平坦,只是他滿心紊亂,根本沒有注意到自身的變化,只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冷谷雙木」的身後,「冷谷雙木」又自對望一眼,心中大是驚奇,默然走了半晌,終於忍不住迴轉身去,獃獃地凝注著裴珏的腳步。

於是他們面上的驚奇之色更明顯了。

冷寒竹目光一轉,突地揚手一掌,向裴珏拍去。

裴珏驀然一驚,不等他思路運轉,僅在微一提氣之間,他身形便已後退三尺。冷枯木目光一亮,道:「果然是了!」

裴珏心中大是茫然,詫聲道:「什麼事?」

冷寒竹面沉如冰,道:「冷月仙子艾青,可是已經死了?」

裴珏黯然垂首,長嘆道:「千手書生和冷月仙子俱已仙去。」

「冷谷雙木」面上,各各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裴珏心中仍是茫然不解,只聽冷寒竹嘆道:

「武林中早有傳言,佛道兩家之中,俱有一種神奇的武功,能在三日之內,打通一人的生死玄關,化腐朽為神奇,想不到你竟有如此奇遇;只是……冷月仙子乃是為你而死,你可知道么?」

裴珏強忍著心中的悲哀,垂首說出了自己的遭遇,「冷谷雙木」面容微變,終於各自長嘆一聲。直到此刻為止,這兄弟兩人,方才在第三者面前發出嘆息,卻不知他心中是在為裴珏的奇遇而慶幸,抑或是為「冷月仙子」的命運而悲哀。

三條人影,有如流星飛墜般掠下黃山,裴珏的步履,竟能與這兩個久已成名的武林高手並駕齊驅,這一來固是因為冷氏兄弟兩人困於饑渴,體力銳減,再者自然便是因為那薄命的一代紅顏,在臨死前造成的奇蹟。

宇宙之間,本有許多不可思議之事,尤其在武林之中,這種不可思議之事更多。就連裴珏自己,都幾乎不能相信這奇蹟竟是真的,若不是他心中仍存著這深邃的悲哀與感激,只怕他真的興奮得雀躍而起。

這正如久盲之人突獲光明,久貧之人突獲財富,久渴之人突獲甘霖;他竟在這崎嶇曲折的人生之路上,驟然跨進一步;使得他的生命,立刻為之改觀,僅僅是三日短暫的時光,他竟已超過了一個常人幾乎一生都無法超邁的階層。

「……但是,我答應你,你所忍受的一切痛苦,都將會得到十倍的報償……」

剎那間,這溫柔而悲哀的語聲,似乎又在他耳邊響起,正如一個離家的遊子,突然想起了故鄉的鄉音;但鄉音猶可重聞,這溫柔的語聲呢?

「冷谷雙木」盡量掩飾著心中的喜悅;但喜悅仍悄悄地從他們的目光中溜了出來,為別人的成就而喜悅,這本是一種多麼值得尊敬的情操!但這兄弟兩人卻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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