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別淚注金樽 惆悵天涯 斷腸人遠 清音鳴玉磐 荒涼石屋 十指禪修

靈筠本定同行,因聽蘭珠說賢貞尚在家中相待,想起平日蒙她維護,情逾骨肉,無話不談,當此死別生離之際,焉能不辭而別。又見主人夫婦還是滿臉悲憤,有懷莫吐。雖是萬分無法的事,也覺相識以來,人家深情愛護,無微不至,便這未了一段,連自己的安危榮辱,也在對方掌握之中。人家用盡苦心,殷勤備至,自己卻是一意孤行,事事專斷。固然身有難言隱痛,形跡卻近於剛愎自傲,容易為人誤解。又見蘭珠說完前言,握手示意,不令同行,神色誠懇已極,只得暫留。

成全等走後,張婉埋怨道:「成八哥疾惡如仇,此行無異押送囚犯,你隨他們一路,豈不難堪、何況賢貞姊姊因今夜事鬧太大,最奇是,老堡主竟早得知,方才密令七嫂,將他信符交與七哥,聽其隨意處置。並令任大哥轉告賢貞姊姊,請勿介意。到底她是衛壁居停主人,面情難堪。又因錢氏兄妹和武氏父子處心積慮,已有多年,所結叛黨甚多。她那地方十分隱僻,男主人不在,只她和幾個男女佣人,惟恐叛黨搜捕不盡,前往隱匿,不能離開。你們至交姊妹,事情她又知道,理應往別,我們也可藉此和你多聚一會,何苦同行?看人受氣,你又難過。」說時,靈筠見室中只張婉心直口快,還在說之不已,主人均是滿臉憂容,愁眉不展。金國士雖似在想心事,但那關切之情也無形流露。想起眾人相待如此情厚,隔不多時便要分手,從此天各一方,前途更布滿荊棘,決無善狀,忍不住觸動悲懷,流下淚來。李氏夫婦和張婉也被勾動酸心,淚流不止。似此無聲之位,最是酸痛。四人淚眼相看,呆了一會。靈筠剛含痛淚,說了一句:「我對不起你。」國士微笑道:「徒自悲傷,無濟幹事。筠姊方才曾以死自誓,萬一生死兩難,身受有甚於死,又當如何?別的都是虛言,方才我傳筠姊雙鏡合壁的本門口訣,除至火窟防身之外,還有好些妙用,千萬記住,不可泄漏。途中無事,務加勤習才好。」

說罷,賢貞命人來請,說方才有兩名叛黨逃往當地,如非事前留意防堵,幾被漏網。如今只有賊女武鳳尚未擒到,眾人正在搜索,不能離開,請主人陪了靈筠,速往一晤。並說成全押著衛壁、小翠故意步行,明午才能趕到鸚哥崖,靈筠明早飯後起身,還都不遲。蘭珠隨命紅杏取水,一同把臉洗凈,往朱家趕去。

到後一談,才知老堡主任中遲對於叛黨逆謀,竟比眾人所知還要詳細。因為受有高人指點,又知愛婿夫婦和靈筠情厚,並有別的深意在內。為了立堡以來,第一次遇見這等大事,叛黨全數伏誅,單放走衛璧、小翠,明日公審,恐李琦、蘭珠受人議論,特把祖宗遺傳的血箭取出。箭乃第一任堡主所留,附有鐵券,專為遇到軍國疑難,不及集眾公議,或因事有礙難,必須從權。此箭一經請出,全堡立似變出非常,生殺予奪,全由堡主一人專斷,不容過問。但是過了十天半月,甚或遠至三年五載,十年八年,事完之後,仍須由堡主向眾宣示經過和當年不得已的苦衷。所行如有不合,不特要向堡人謝罪,並還告廟認罪,自請懲罰,端的嚴重無比。此箭以前共只請過兩次,均為對待外敵而用。因堡民全守法,對自己人,尚是初次。此次除了眾人通行無阻而外,全堡人民已無一人可以往來各處路口。堡中埋伏的八陣圖,也由任龍全數發動。許多細密布置,連李琦夫婦事前均不知道。王藩等擒拿叛黨,也由堡主傳令,才行下手。

靈筠聞言,料知中遲由於疼愛女兒,維護自己,竟然這等大舉,想起前情,感愧交集,望著李氏夫婦,凄然說道:「妹子今生無以報德,只有期待再生報答了。」賢貞見她傷心,知其隱痛太深,強笑勸道:「筠妹不必悲苦。人事難知,遇合悲歡,命中注定。誰知將來便無相逢之日?離情苦緒,賢者不免。雖不必強為歡笑,也無須多費愁腸,乘此有限時光,好好談上一會如何?」蘭珠苦笑道:「此時夜深,筠姊明日還要上路。好在甲馬護送,飛行迅速,晃眼便可追上。莫如安歇一會,多養一點精神,明早起來,我們再痛飲幾杯,為筠姊餞行如何?」李琦介面道:「筠妹隱痛在心,滿腹愁腸,你叫她如何能睡呢?」靈筠忙介面道:「這幾日我代蘭妹看家,因不願看人嘴臉,多受閑氣,只有陪老堡主談上一會,終日均在昏卧,睡得太多。再說會武功的人,一兩夜不睡也不相干。何況他們走了一夜,比我更累,並還受傷。難道他們安睡,叫我一人上路不成?」國士道:「其實桓師兄明日必到,只不知早晚。筠姊只要多留兩三個時辰,便能遇上。你先前太阿倒持,反主為奴,實太冤枉。雙鏡在你手內,別人不得妄用,你再把火窟虛實得去,這廝反正無情無義,賤婢武功又非你的對手,離開鐵堡,更無顧忌,落得就此挾制,扳轉回來,使其俯首聽命,免受好些閑氣。也許能將負心人管好,哪怕不是真心,到底要好得多。」賢貞插口道:「五妹說得好。此是夙孽,否則筠妹那麼聰明有志氣的人,怎會甘心受挾制欺侮,無異奴婢?若能轉柔為剛,早就好了,哪有今日之事?」

眾人一直談到天亮。賢貞好客,家中食物甚多,均極精美,又當良朋遠別之際,恨不能全數搬了出來。靈筠始而滿腹悲憤,吞吃不下。後見眾人這等情厚,忽然轉念,暗忖:「自己不過佔了一點才貌和性情溫柔的便宜,加以李琦痴情熱愛。蘭珠因和丈夫恩愛太深,又知其心地光明,別無他念,不特不以為意,反更推愛,眾人又均信仰李琦,於是全都另眼相看。甚而以非為是,遇事容忍,全不計較。實則所遇諸人,全是有施無報,實覺愧對。此次同行兩人,一個把自己認為眼釘肉刺,必欲去之為快;一個又是忘恩負義,心如豺虎。即便為了盜取靈藥藏珍,非我不可,有一絲天良未喪,但日受潑婦蠱惑,也不會再念舊日情分。以後還想得到眾人這等溫情,除非是夢。不如放開愁腸,暫且享受,免得為我一人,舉座無歡,辜負良友高義。」念頭一轉,立時化愁為喜,慨然笑道:「自來知己難逢,良辰易逝,人生如夢,為歡幾何。此時已然想開,由我薄命人先自免去悲懷,恭領主人與諸位的盛意。從此誰也不說喪氣的話,共謀一醉如何?」

李琦見她秀眉忽舒,皓齒嫣然,雖因一夜愁腸,玉容清減,這一變得滿臉春風,笑語從容,比起平日,又是一種美艷丰神,忙介面道:「筠妹說得極是。誰說喪氣的話,罰酒三大杯如何?」張婉笑道:「頭一個要罰的就是你。在座的人,只有我能勝任做令官。話不受聽,固應罰酒,便是強顏歡笑,內里愁苦,也該嚴罰。任他如何工於掩飾,也是瞞我不過。」靈筠朝李琦看了一眼,笑道:「自來誠中形外,有什心思,易被明眼人道破。今日我卻不怕,但要九妹說出道理,使人心服口服才行,不可故意罰酒欺人。」張婉笑道:「你莫說嘴,你這時忽改常態,表面好似想開,實則內心沉痛過甚,成了麻木,嚴格說來,恐比七哥受罰還更重呢。」靈筠力言張婉有心欺負,實非如此。張婉不信,國士也在附和。最後還是賢貞看出靈筠心意,代為道破,問其是否如此心情。靈筠方始心服。蘭珠笑道:「便是這樣,也比楚囚相對,要強得多,認真作什?」各人議定之後,便又開懷暢飲。李琦雖打不起高興,但是靈筠笑語生春,愁容盡掃,愛妻目光老是註定在自己身上,恐其愁慮,只得強打精神,隨同說笑,心情卻是苦悶已極。金、張二女俠早已看出,因恐酒落愁腸,蘭珠又在暗中示意,全都裝不知道。

眼看光陰一分一分地過去,由清晨起,漸漸到了傍午。仗著隨意小酌,不是豪飲,談笑時多,誰都未醉。光陰也更易逝,眼看交午。靈筠心急前途,對於眾人,轉更依戀,心情矛盾,但又不得不走,已然辭別了兩次。勉強挨到正午,賢貞也說不能再留,命人把隔夜預為準備的小包裹和隨身寶劍暗器一同取來,令同起身。李琦還想親送,不好意思出口,正和蘭珠互遞眼色,欲令代說。靈筠忽然眼含痛淚,慨然說道:「相知以心,不在形跡,妹子此後雖然遠隔天涯,耿耿此心,寢寐難忘。如蒙厚愛,免我受人閑氣,只請賢姊甲馬飛送,無論哪位,均請留步吧。」李琦料知中有礙難,靈筠借話暗表心情,只得罷了。行時忍不住再三叮嚀,請其保重。靈筠因此一別,相見無期,不忍使其別後柏思,更多悲苦,也便強忍悲懷,轉相慰藉,請其珍重,努力虔修,勿以薄命人為念。蘭珠和金、張二女俠也各紛紛慰勉,互道珍重,如遇危難,務照昨夜密議行事。靈筠心亂如麻,不肯辜負良友盛意,隨口應諾。賢貞取飛行甲馬,拉了靈筠,把手一揮,一片遁光擁了二人,騰空而去。

李琦早已接報,說叛黨除武鳳外,全數成擒。今早任龍先代堡主預審,問知武鳳膽小,日間內應未成,便知不妙。傍晚又見任龍手持大令巡行各地,越發情虛,仗著前和蘭珠同居數年,頗知門戶向背,生克之妙。又因丈夫逆謀未成,心中害怕,暗命小翠強迫衛壁行刺盜鏡,全是為了當年求婚不遂之故,事成與否,均先逃走。出山之後,再等衛壁前來會合,同往賊巢。不知怎的,看出不妙,連錢希唐也未及告知,先自遁走。不料衛璧被成全隱形尾隨,連小翠一齊擒住,正在暗中拷問真情。錢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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