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無意儆凶頑 湖上笙歌喧碧羽 有心防邪魅 盆中宇宙演紅花

翻陽為吾國有名大湖,幅員五七百里。湖面水量,因季節而有廣狹深淺,雖不似洞庭湖承湘、沉、資、澧諸水,成為八百里巨浸,浪駭濤驚,氣勢雄擴。但當夏秋水漲,長江之水倒灌入湖,一樣是波瀾浩瀚,上與天接,風帆沙鳥往來如畫,比起洞庭也差不了多少。尤妙是湖水來源多在沿湖深山溪谷之中,一派澄泓,清可鑒人。加以青山倒影,上下同清,雲鬢擁黛,月鬢含煙,到處水木明瑟,不論花晨月夕,風雨晦冥,皆有佳趣,如論景物,彷彿還在洞庭以上。大孤山乃是一塊長方形的獨石,高約數十丈,林樹郁森,蔚然蒼秀,屹立中流,宛如海中孤島,為湖中風景最勝之地。

沈琇到了湖口,見湖濱木排甚多,隨意雇了一船。操舟的是婆媳兩人,同著一個十六七歲的舟童,人甚和氣。見沈琇是個孤身道姑,出手大方,便道:「孤山只有和尚廟,沒有住處,師姑定是宿在船上,可要預備齋飯?」沈琇才想起食物於糧,均未備辦,自己又人地生疏,便取出三兩銀子,令其代辦。告以自己雖是道裝,師還未拜,此行是往含鄱口,與一道友會合同行,入川尋師,不忌葷酒。游完孤山,不論天色早晚,均須趕往含鄱口等語。舟童聞言,方說:「這兩天湖中有事,夜裡開船,如何能行?」操舟老太婆姓徐,媳婦王氏,均是老江湖,因見道姑年輕,忽然覺出異樣,忙介面道,「我們原隨客便,且等到時再說。莫非師姑修道人,還使我們為難么?快同你娘買東西去。」舟童看了沈琇一眼,取了提籃,自和乃母上岸去訖。

徐婆隨請客人入艙坐定,泡茶端過。船不甚小,專為載客游湖之用。沈琇見船上陳設極為清潔,徐婆滿頭白髮,布衣漿洗齊整,步履行動均極矯健,不像是個老年人,心生好感,便令坐下談話。徐婆謙謝。沈琇不允,說:「我們出門人,拘什禮數?」徐婆告罪坐了。沈琇問起身世,才知她丈夫、兒子先開木行為生,十五年前為爭碼頭,受人欺侮,父子二人,於兩年內先後被仇敵請出惡人,用邪法和下手暗算身死。剩下婆媳二人,帶了兩歲孫兒,由湘鄉逃來此地,以操舟度日,沈琇聽她丈夫、兒子死時慘狀,激動俠腸,甚是憤慨,便問她仇人姓名,今在何處,什叫下手。徐婆老淚縱橫,一面述說心事,一面在暗中窺察沈琇辭色。聞言好似有些奇怪,拭淚反問道:「師姑年紀甚輕,孤身一人在江湖上走動,你那一雙眼睛和你上船時步法,分明是會家,怎連下手也不知道呢?」沈琇面上一紅,答道:「亦不過有點氣力,並未學過武藝。下手是什麼,實不知道。但我師父,朋友,卻有本領。你婆媳只要真為惡人所害,等我赴約之後,與我同伴商議,許能助你一臂也說不定。即便現時急於入川尋師,無暇及此,三數年後;也必再來,助你雪此奇冤大仇。有什麼話,只管說好了。」徐婆沉吟了一會,慨然說道:「我年近八十,始終未尋到一個能手。這山海深仇,懷藏多年,不能再等。遇上師姑這樣好人,不同有無此力,只好一試。就為此泄露,再遭仇人迫害,也說不得了。」沈琇笑道:「我就無力相助,也斷無壞事泄機之理,你放心實說吧。」

徐婆道:「實不相瞞,我丈夫、兒子,連我婆媳,昔年在江湖上也並非無名之輩。只因先夫為人正直義氣,愛抱不平,因此得罪了披麻教中一個小賊。彼時先夫有一好友黃四先生,法力頗高。先夫也是排上出身,甚是內行。先是小賊上門欺人,吃先夫和黃四先生,連所約幫手一齊擒住。當時如將來人禁物留下一些,憑著黃四先生法力,敵人永遠受制,也不會有後來亂子。偏生一時疏忽,見小賊年紀輕輕,雙方師友均有淵源,不忍下手毀他,又受所約同黨詭計激將,只告誡了幾句,輕易放掉,這才惹出殺身之禍。結果木行也被仇人奪去,剩下寡母、蠕媳、孤兒一家三口,流落江湖。仇人先還不容,到處搜尋孤兒寡母下落。彼時我孫兒才六七歲,本來危險已極。幸我媳婦先前不曾露面,我又在出事三數日內急白了頭髮,對於仇人門徑也知道些,隱藏更秘,才得勉強保全性命。頭兩年直不敢露面。那黃四先生,已在出事前為黑煞教中一個妖婦所殺,無人相助。一則報仇心切,二則數年展轉逃亡,將余剩的一點金銀花費殆盡,眼看不能生活。

「正在焦愁無計,這日忽遇救星。孫兒祥鵝,年幼淘氣,在河邊摸魚,忽然陪了一位姓吳的道長前來。說此時仇人勢盛,他又無暇相助,不到報仇時機。知我全傢俱精水性,長於操舟,周濟了百多兩銀子,命往鄱陽湖孤山一帶,搭載遊客。再過七年,黑煞教中妖巫在彼欺人生事,那時必有遇合,報此大仇。我看那道長仙風道骨,便令孫兒拜他為師。他先不肯,說孫兒根骨頗好,只是他自己將來還有劫數要應,不能始終相從。此時孫兒祖父大仇未報,也還不是時候。不如等到報仇之後,由他引進到東海一位姓齊的師兄門下,要好得多。後因孫兒再四誠求,才允收徒。隨即帶往陝西太白山積翠崖,孫兒師伯佟真人洞中,修鍊了六年。去年十二月,才今迴轉,等報完親仇再去。並說孫兒雖已學會劍術,仍非妖人邪法之敵,加以人少力薄,對方勢眾,必須在事前留心物色幫手。孫兒一去,我婆媳二人在此操舟,仗著吳道長仙法,換了相貌,船上又下有禁法,仇人黨羽雖多,竟未識破。孫兒回來,年已成長。我又小心,實不相瞞,平日對於外人,只說是我媳婦新僱用的小船伙,喜他少年勤謹,收作義子,從來不說真話。

「果然前幾天排上傳出消息,說仇人近年越發猖狂自大,要獨霸全湖生意。各木排上師父,也在約請能人,就此數日之內,雙方鬥法,今早算計日期將近,一點遇合皆無。忽遇師姑雇船游湖,先還只當尋常遊客,及聽所游之處正是雙方鬥法所在,師姑異鄉人,孤身獨游,又無什事,已是奇怪。上船之後,再一看你相貌目光,均與常人不同。黑煞教中人出來,身上多有記認,我們一看即知,斷定不是仇人一黨。我祖孫婆媳悲苦多年,早想冒險一拼。昨夜商定,今早再無遇合,今日也必尋上一人,作為外來遊客,前往一探,就便停在孤山一帶,到時與之一拼,反正此仇必報,死活不計。難得這次仇人親自出面,過後尋他更難。反正非拼不可,又看出師姑人好仗義,才敢吐出真情。如在平日,怎肯實說?

「那下手乃木排上人所習的一種點穴法,與武家點穴不同。大意是人身氣血流行,按著時辰早晚,內有一指多寬一段屬於真空,稍微一點,便可將氣閉住,或令身死,一般愛和人打鬧的,往往失手傷人,都是在無意之間,恰巧將那性命交關的要穴打中。明明出手並不重,人卻一碰就倒,便由於此。會這下手的,也有高低之分。本領最高的,將人輕輕點上一下,當時並無所覺,須到一年以後方始發作,自行身死;不到日限,人仍是好好的。即使明知仇人是誰,除卻另約能手,或是子女親友,另行設法報仇外,連官司也沒法打。本就陰毒,況又加上邪法,我兒子便為這下手所傷。因仇人勢大,無所忌諱,只過了百日,口吐黑血而亡。

「我想師姑既在江湖走動,不會不知此事,聽你一問,先還疑我看錯了人。繼一想,事機已迫,所物色的異人,只遇到師姑一個。再細察看目光神情,均與常人大不相同。也許法力雖高,初次出門,還不知道江湖上人行徑,尤其是邪教橫行的江西兩湖一帶,因此說了實話。我這叫急病亂投醫。師姑如肯仗義相助,我祖孫全家固是死生感德,即或所料不中,也請今晚宿在我們船上,不要離此他去。一到明早,不問能助與否,只要不走回路,去留皆可任便了。」

沈琇見她辭色時變,好似將信將疑神氣,暗忖:「未離家前,曾見黑煞教中妖婦與鬼母朱櫻門下鬥法,甚是厲害。休說此時自己決非其敵,便是愛徒眇女雖是行家,也非對手。」無如平素好勝,不願說軟話。略一尋思,脫口說道:「我實初次離家遠遊,不知江湖上事。你可知劉家婆、天花娘與幺十三娘三個有名的妖婦么?」徐婆聞言大驚,回顧岸側無人,只媳婦王氏同了孫兒祥鵝,買了魚肉酒食,剛走回來,忙即低囑師姑少時再說。匆匆走出,和王氏耳語,問答了兩句,立命開船。王氏母子便去了跳板,撐船離岸,往孤山搖去。徐婆重又走進,沈琇見她祖孫婆媳神色驚惶,方欲問故。徐婆已先問道:「師姑年紀這麼輕,怎會知道這黑煞、披麻兩邪教中隱退多年的三個著名妖婦凶星?」沈琇便把前事略說了些。

徐婆驚喜交集道:「真箇報應昭彰,三妖婦竟為仙人所殺。現我孫兒學會飛劍,對於仇人,還在其次,最怕的便是這三妖婦。尤其仇人的姘婦幫手幺十三娘更是惡毒,邪法又高。每一想起黃四先生那麼高法力,尚為所害,便自膽寒。仇人名叫粉郎君神手許泰,照例每次害人,如遇強敵,妖婦必定出頭,不勝不休。近年又聽人說,她與天、劉二妖婦合在一起,在安徽置了許多田業。雖然不大外出走動,但是多了兩個同惡相濟的妖黨,勢力更大。江湖上人,連她名姓都不敢提,恐怕無意之間犯了她忌,自取殺身之禍。此次許賊約人大舉,多年情婦又是最好幫手,焉有不請到場之理。孫兒年幼膽大,還不十分害怕。我婆媳三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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