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療妒仗靈丹 臨難痴情憐愛寵 飛光誅醜類 相逢隔世話前因

離徽州北門二十餘里,過了二十里鋪,再往西折,沿著臨溪前行三數里,便見前面綠雲如霧,柳浪含煙,一大片垂楊掩映著數十所人家台榭,地名景賢村。全村沈姓最多。沈祖明初曾為御史,為人剛正,不附權貴,因忤時相去職。飽嘗世味之餘,早已灰心,深知宦途險惡,禍福無常(明初官極難做,洪武忌刻寡恩,待遇尤薄,稍不稱旨,立有殺身夷族之憂)。自己年將半百,只有獨子丕緒,年才十三,人雖謹厚,天資並不聰明。讀書只求明理,田業足能自給,何必要什官做?於是連兒子也不令進取。入學之後,有了一領青拎,便不使再習時文,去赴科考,父子二人家居耕讀。地當新安江的上游。山則黃山白岳,矗然入望;水則績臨二溪,一葦可航。家業又頗富厚,七八頃水旱田園之外,城裡還有兩處制筆墨的大店鋪。所居又具園林花木之勝,庖廚精美,生活優裕,山光水色,煥紫索青,嘉木名葩,爭芬競艷,無不常年領略,盡情享受。至於遙山近水,選勝登臨,更是年時例舉。為了家居安樂,並還時常告誡丕緒,子孫不必遠出爭求名利,只要不是白丁,保得耕讀家風已足。以後子孫從小讀書時,便應教以農耕和經管家業之事。大來去應科考,取得衣冠,便即歸耕。既免受那宦途風險勞苦,又不致染上一身酸腐氣息。

丕緒因乃父風雅曠達,濡染成習,名心極淡,當時應命。不久父死,果然遵守遺囑,不事進取。家居自多樂事,只是和乃父一樣,子息艱難。娶妻田氏,十多年並無生育,性又妒忌。丕緒忠厚懦弱,並不敢作納妾之想。

田父濟農,人頗迂腐,又受過沈家好處。封建時代,重男輕女,婦女不育,曾列七出之條。見女兒嫁了多年,子女全無,又不代夫納妾,認作大逆不道,惟恐無後。這年忽接乃女歸寧,再三嚴詞告誡,曉以利害。田氏雖妒,卻聽父母的話;又想起再拖下去,萬一老不生育,偌大一片家業,豈不便宜外人?當時也頗感動,回家便召媒婆物色人才。連看了幾個,俱覺所相女子,比自己年輕好看,恐丈夫寵愛變心,百計挑剔。似這樣茬苒經年,終未把妾買成。等媒婆看出她的心意時,乃父見她久未辦成,以為有心延宕,竟代她做主,買了一女送去。為防女兒作梗,並令乃母前往主持,立逼當日收房。那妾名叫鳳珠,小家碧玉,頗有丰姿。田氏才知弄巧成拙,無奈內迫親命,外忌人言,只得勉強謝諾。丕緒中年納妾,情趣可知。田氏見他專愛新寵,自然妒火中燒,偏生從小就怕父母,不敢違抗。乃母偏受乃父之命而來,守伺婿家,為的就是防她吃醋吵鬧,看去簡直非要呆到有了生育才走的神氣,休說爭夕,連想和丈夫吵架都辦不到。丕緒見有岳父母做主,非出自動,妒妻面前有話可答,樂得消受。雖還不敢公然恣意溫存,夜夜專房,但是心頭愛寵,誠中形外,有時也不免自然流露。田氏除自己當夕時,悄聲數說責罵外,在恨得牙痒痒,無計可施。還算好,只過了三個月,鳳珠便有了身孕。

田母這才回家,行時暗中誡女說:「好容易新姨有了身孕,須知你是結髮原配,女婿為人又好,愛點新鮮,也是人情。我在此暗中留神,對你仍和從前一樣,決無寵妾滅妻之事。側室兒女,名份上仍是你的,只借她肚皮過路,有什相干,況且家業全歸你管,有什不足之處?我去之後,你格外要對新姨好,使她好好生養;不要因你幾句氣話,使她孕中氣苦,傷動胎氣。丈夫面前,切不可說氣話。多年夫妻,他本無納妾之念,是你父母強他如此。你越體貼恭順,他越覺你好;爭吵氣話,白傷情感,全無用處。」說完出來,由丕緒親送回去,稱謝不置。田氏果覺出子息生育關係重大,只當晚和丕緒吵鬧了一夜,對於側室並未發作。

鳳珠還當正室賢淑,哪知就裡。只是丈夫近來進房時少,幾乎十天八天才來同夜一次,說是日久情淡,偏又溫存備至。問是何故。答說日為子息愁急,好容易有了指望,胎教不可不守。無如相愛太深,恐到時情不自禁,只好狠點心腸,不常到房裡來了。風珠因別的相待都好,哪知丈夫苦處。每當同夜之際,總說:「我非蕩女,知道子息重要,同床並無別念,你也深知。無奈一人寂寞,雖不敢想夜夜廝守,只想時常見面,和以前那樣,隔一兩天,來我房中夜談一回,有何妨害?」此時丕緒愛她愈甚,不忍拂她心意,只得忍受妒妻絮聒,或乘妒妻出往戚家,到愛妾房中聚上些時,苦中作樂,分外情熱。田氏看在眼裡,忿恨已極。快要熬到臨月,鳳珠年幼嬌痴,有口無心,頭生膽小,又正趕田母聞信,趕來照料,竟當著田氏母女說:「我並非不知胎教,老爺近數月不大肯進房來。連日常做怪夢,醒時嚇了一身冷汗,老是膽小害怕。求太太和外老太太對老爺說,請他另外搭張床在房裡,臨生再搬出去,可好?」田母聞言,便知乃女表面對她好,暗制丈夫,不許同房。風珠又柔順天真,動人愛憐。不等女兒開口,立命下人照辦,並把愛婿喚來告知。丕緒自是心喜。

大家盼兒心切,已經足月,又經醫診斷,說是日內必生,全家都在留意。產婦母子所需各物,也早停當。誰知肚皮仍是向前凸起,並不下垂。一晃多過了兩三月,急得翁婿兩家到處求神許願,終無靈應。田氏先疑怪胎,當延名醫診治,脈象卻又良好,不知何故。好容易挨到十四個月份上,這晚丕緒,正陪愛妾說笑,引她喜歡,突然陣痛發作。幸而富家準備齊全,田母又有經驗,當日下午見鳳珠凸腹下垂,前胸內陷,料定日內臨盆,卻沒想到這麼快。等趕往房中一看,產婦竟是難產,已經疼暈過去。此時生產,全憑收生婆與老年婦女經驗,一遇到這類帶有危險癥候的難產,只有求神拜佛,直無善策。一家人又盼予心切。

尤其田氏妒念甚重,側室得寵,已經氣極,又怪她假裝膽小撒嬌,利用乃母,老早把丈夫霸佔了好幾個月,男女二人終日廝守房中說笑,恩愛非常。偏又來了一位只顧女婿喜歡,不管女兒悶氣的親娘。平日向著那小賤人,百般將就,並還故意睡向自己房內,明為作伴,實則是怕自己爭丈夫。每日氣得心痛,偏生無法出口,於是把所有怨毒種向鳳珠身上。好容易熬到臨月,又是一個難產。半日之間,鳳珠死去活來,疼暈過去好幾次。胞漿已破,流了滿床血水,嬰兒頭早倒轉,已經露出頂上胎髮。無奈嬰兒頭大初生,產門窄小,嵌在裡面,鑽不出來。照此形勢,時間一久,母子全傷。收生婆已說只能顧一頭,不能全保,請問主人是保母保子,走哪一頭,以便下手。田氏自然巴不得藉此公報私仇,去了這眼中釘,還白得一個兒子。

幸而丕緒平日雖怕老婆,當此愛妾生死關頭,一時情急,竟然據理力爭起來,說:「取子棄母,萬無此理。她入門不久,便有身孕,可見生育容易,不過頭胎艱難而已。休說嬰兒男女未分,就算是個兒子,命中該有終須有。我本無心納妾,原是岳母恩憐,賢妻美意。既已收房,平素並無失德,決不能為了保全嬰兒,草營人命。」一面正色堅執,大爭不已;一面迫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只要大人無傷,必有重賞。

田母素日信佛,深恐報應,只想母子都保,無所主張。田氏見丈夫自發動起,說什麼也不離開產房,為護愛妾,竟改常度,向己力爭,面有忿色,越發恨極,乘著乃母去往佛堂祝告之際,氣得咬牙切齒,連男帶女,一齊咒罵。鳳珠在床上聽得清楚,連氣帶急,當時逆血上行,哭喊得一聲:「老爺,由我死吧。」就此死去。夫妻二人正在吵鬧,還未聽見,收生婆一報信,才知人死。田氏遂了心愿,自不再鬧,而且轉怒為喜,令收生婆從速下手取胎,免得嬰兒悶死在內。丕緒忽然冷笑一聲,喝道:「哪個敢取?我寧斷子絕孫,也須還她一個整屍。這等家室,不如無有。我日內便出家了,要這送娘兒作什?」話未說完,目中痛淚也自奪眶而出。

同時田母原看出乃女近來神情不好,恐她吵鬧,守在房裡。後見情勢越險,情急無計,才往佛堂求告。聞報大驚趕來,進門知道人不救轉,女兒夫妻休想和好,怒瞪了乃女一眼,匆匆趕往床前,細一查看,知是逆血上攻,許能有萬一之想。又看出收生婆本領大差,不顧喚人,忙將大碗濃醋往火盆上潑去。一面忙喊:「取紙來熏。賢婿不要優急,照你岳父相法,新姨福相,必無橫死之理。」丕緒終是忠厚,氣急悲憤之下,和田氏鬧了幾句,見岳母如此關心,反而不好意思,滿面通紅,無話可答。淚眼注視心頭愛寵,正在傷心凝盼,忽見丫頭奔入報信,觀音庵聾師父同一中年女尼,要見外老太太。田氏一聽丈夫為了妾死,竟要出家,雖然氣憤,也是惶急,坐在旁邊,正沒好氣。聞報方喝:「蠢東西,也不看看是什時候,你老爺為了心上人,快要當和尚去了,誰還有什心腸接待她們?」話未說完,田母已一迭連聲直說快請。丫頭剛一轉身,便聽院中有一老尼口宣佛號走進。田母喜道:「這就好了。」隨說,人已搶步接出。

原來觀音魔老尼是個聾子。田母起初也未留意到她,只因素來信佛好善,所居鄰近,見她年老耳聾,庵中清苦,時往拜佛布施。聾尼時常求助,並說不是己用,乃是代她行善,接濟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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