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竹徑影參差 月冷風凄逢古魅 桃林春瀲灧 水流花放悟前因

魯瑾心中歡喜,光陰易過,不覺天明日出。候到傍午,主人仍無影跡。細查室中,不特食用懼全,並還有幾身獸皮製的童子衣裙,分大小依次疊向榻旁石礅之上。另外七八身女衣,多是布制單衣,並還有兩雙藤鞋,似備自己之用。這時魯瑾已信夢境不虛,就有主人,也是受丈夫之託,視為親友,稍微不合,不致見怪。所著衣履,本極破舊,再於大風雷雨荒山危崖之中賓士竟夜,更遭失足下墜之險,攀蘿援藤,死裡逃生,益發殘破不堪,變成一些零碎破布,亂搭身上。又當產後,血污滿身,心境稍寧,便覺難堪。隨燒了一鍋水,先與嬰兒吃了一些,母子又各洗了一個澡。趁日里把新衣換上,穿了藤鞋,攜了兩兒,出洞查看地勢。

原來所居在秦嶺後山,高出群山之上,四外山嶺雜沓,水抱峰環,形勝天成,哪一面均有屏蔽。遙望故居,已不知相隔多遠。自洞前平崖起,上望峰巔,還有危徑。下降仍是無路,只有兩側峰壁上滿生老藤,通體陡峭,別無途徑。相去地面百餘丈,是否能由此援藤降落到底,還不一定。形勢奇險,斷定惡叔萬難跟蹤到此。連自己身輕力健、久慣攀援爬山的人,看去都覺眼暈,何況一個老年人,即使尋來,也必望而卻步,無可奈何。這最關緊要的一節,已無可慮。只是新居風景雖好,器用雖全,但所存米糧卻不夠半年之用。母子三人食量均大,此峰上下如此艱難,斷糧恰在歲尾年初,正是冰雪封山之際,何處去尋食物?還有此時已近中秋,連日山中氣候尚暖,不怎黨的,秋風一起,轉眼入冬,山地想必高寒,只憑所留幾件單衣,何以卒歲?自己受慣饑寒,把所有單衣全穿在身上,也許能勉強耐過。兩兒雖也是仙種,到底初生幼小,獸皮雖暖,但均短裝,手足全裸,如何禁受?魯瑾先頗發愁。繼一想:「這已是天堂,譬如前夜若葬身絕澗,又當如何?何況日月還長,有這菜田,改種糧食,一樣可以在此久居。此峰如無下去之路,室中用具何從運來?也許另由峰頂之後上下,甚而主人也在那邊居住,都不一定。就算丈夫重託,受人如此深恩,也應叩謝才是,何況還是切身利害。」幾次想要上峰查看,俱因二兒緊隨身側,多不肯離母。性情也各不同,大兒勿惡還肯聽話,次兒魯孝情急,膽子更大。當沿崖查看途徑時,有一次竟探頭崖外,口發怪嘯,大有縱身下躍之勢,幸被自己瞥見,搶抱回來。山徑險峻逼狹,有的地方必須用手攀援,其勢不能抱了同上。以為主人受託,照看自己母子,就算石室所有,皆是丈夫出錢置辦,早晚總要前來看望,便沒有去。徑回洞中,燒水煮飯,采些蔬菜,一同燒熟,母子三人吃完。一會夕陽西下,想省食糧燒油,老早便睡。為防嬰兒失足,寸步不離。

一晃二十多天。這晚天氣極好,又當中旬將近,夜色甚是清朗。大半輪殘月懸在空中,清輝廣布,玉字無聲,照得遠近峰巒林木清澈如晝。二兒仙種,近日身越長大,輕健多力,心更靈慧,貪看夜色,不肯就睡。魯孝忽然引吭長嘯,聲振林樾,當時山風蕭蕭,勢如潮湧,似被嘯聲激動。魯孝見狀,格外高興,嘯之不已。因所居地勢高據峰巔近處,上面天色仍甚清明,峰崖下面卻是旋飈滾滾,沙石驚飛,山風大作,四山回應,澎湃奔騰,萬竅皆嗚,若有千軍萬馬吶喊殺來,勢甚駭人。魯瑾出身山家,雖然膽大,當此夜靜空山之際,也是害怕,疑有什麼怪異被嘯聲引來。忙將魯孝止住,強行拉進洞內,立逼上床。因魯孝常不聽話,欲借大兒激勸,上床以後,便假裝發怒,不去理他,只摟住勿惡,獎勉撫愛。魯孝心性倔強,睡在一旁,噘著張小嘴生氣,也不向母乞憐。

魯瑾無法落場,只得不睬到底。待了一會,借著月色再看,雙目已閉,推了推未醒,心終憐愛,向魯孝頰上親了一親,月影里,似見魯孝口邊露出一絲笑意,喚了一聲孝兒未應,料是睡熟。勿惡卻睜著一雙怪眼,尚未人睡。因兩兒近日體力更強,不似初生聽話,恐其早出犯險生事,起身將洞門堵緊;又將日里尋出的一根長麻繩系向腰間,把兩兒一頭繫上一個,方始重摟勿惡睡下。累了一日,早已疲乏,一會便昏沉睡去。

隔了些時,聞得洞外有大風雷雨,驚醒一看,勿惡尚睡在自己手腕之上,睡得甚是香甜。恐翻身驚醒,喊了兩聲孝兒未應,以為嬰兒喜睡,必和勿惡一樣,熟睡未醒,開頭未做理會。這時洞外正下暴雨,風雷交作,甚是猛烈,室中黑暗異常,似覺洞壁均在搖撼,好生愁急。待了一會,因手被勿惡壓得酸痛,終恐驚醒兩兒,見了害怕,不肯撒手翻身。心中懸念,不禁偏頭回望,倏地電光一閃,目光到處,瞥見洞口已開,堵塞的物件攤了一地,還當風吹,不曾在意。跟著又是一個電閃,似見地上拖著半截麻繩。因先睡時魯孝負氣,縮向榻角,相隔較遠,反手不能摸到。為防輾轉,索頭甚長,醒後防驚大兒,始終不曾回身。及見麻索委地,心中一動,忙伸手一拉腰間,只是半段斷索,魯孝已不知去向。魯瑾這一驚真非小可,趕忙下床,點上油燈,再細一查看,哪有人影。洞外大風雷雨,地只一片危崖,上下壁立,人如尚在,必早跑進,決不久留在外。料在風雨以前,出外玩月,嬰兒無知,必已失足,葬身崖下。無如母子天性,心終不死,悲慟驚急中,便要冒雨衝出尋找。剛到門口,吃迎面狂風暴雨一激,機伶伶打了一個寒顫,周身淋濕,連氣都難透轉。強掙著哭喊了兩聲孝兒,全無應聲。床上大兒勿惡也已驚醒,縱起追出。魯瑾暗忖:「此間孤懸峰際,上下無路,便白天也難尋找,何況雷雨深夜。此時天氣甚涼,莫連大兒凍病,更是不了。其勢也不能留下大兒,獨往尋訪。除卻天亮查看,更無主意。」只得拉了勿惡迴轉,越想越傷心,不由放聲痛哭起來。

雨夜不知時刻早晚,哭了一陣,見勿惡依依膝下,不住比說。以為初生嬰兒,能知什麼,一味愁急,心亂如麻,風雷之聲尚在交響,沒有聽清,只把勿惡抱向膝前,悲泣不已。正在心傷腸斷,忽聽窗外震天價一個大霹靂猛然暴發,震得四山轟轟,半晌不絕。心方駭異,勿惡附耳疾喊,手指外面道:「娘看,天亮了,娘看!」忙拭淚眼看時,洞外果然天明,風雷暴雨也全停止。適才還是一片沉冥,狂風如潮,雷雨交作,忽然天明,雷雨立住,事前竟未想到。心存萬一之想,急於尋找愛子下落,大喊:「孝兒,乖娃!」拉了勿惡,趕將出去。忽見日光正由一片剛散去的雲層中湧現,照向崖上。原來時光已是辰已之交,天色更是清明,除卻剛向天邊急飛而去的一片席雲外,長空萬里,一色晴碧。那雨也似只下在近崖一帶,僅對崖添了七八道雨後新瀑,宛如幾條大小銀蛇,在那碧苔肥鮮、嵐光欲活的翠壁上面,順那崖勢凹凸,蜿蜒飛墜。洞外地形,不易存水,也只菜畦中積有點水,正順缺口下瀉,已將退盡。朝陽籠罩全山,遙望左方松林中,似有幾條黑煙飛散,四外峰巒仍是靜蕩蕩的。休說遠處,相距左崖四五丈外,地皮都是乾的。當前風日,又甚晴和。如非兩面峰崖上積潦泉瀑和左側峰下松林中歪著的幾株樹木,先前大風雨直似做夢,也未覺異。

魯瑾正在繞崖俯身環視,哭喊孝兒,勿惡忽然手指崖下疾喊:「娘聽,孝兒來了!」魯瑾心中一驚,忙推勿惡後退,也不顧滿地水濕,爬伏雨上,探首崖外,往下注視。只見峰崖削立千尺,藤草怒生,哪有人影。再一想:「對著松林這面,崖勢內凹,昨日探首下看,連峰崖都看不見,如由這面失足,勢必照直墜落,中途連個攔擋俱無,一個幼童,如何附身其上?」以為勿惡小兒亂說,失望心悲,縱起身來,見勿惡正在手舞足跳,急口亂喊,悲痛情急,方想喝住,忽聽下面果然似在喊娘。魯瑾心又驚喜,精神大振,重又爬倒。剛剛應聲回答,探頭出視,又聽喚了兩聲,聽出果是愛子魯孝,好似語聲受什麼阻礙,斷續零落,只聽半截,入耳便住,上下相去卻不甚遠。分明愛子無恙歸來,只看不見人在何處。恐其失足墜落,又無法援手,驚喜交集之下,猛然回憶丈夫夢別之言,二兒既然將來學仙,怎會橫死?人還未上,心終愁急,忙喊:「孝兒乖娃,你在哪裡?先莫著急,慢慢抓住山藤,等娘尋索來救你。」

話未說完,忽見離崖兩三丈處的一株老藤下面,黃影閃處,冒出一個黃髮凌亂、水濕如繩的人頭,正是魯孝,只露一頭,手足未見,好似緣藤而上,因聞母喚,現身回應。

小小幼童,寄身絕壁孤藤之上,下臨無地,休說母子關心,便在常人眼裡,也是眼暈心悸,驚魂欲飛。魯瑾見狀,心神震悸,手足幾乎軟癱,嘴也發噤,連話都說不出。魯孝依然行所無事,只一翻,便由下面翻向藤上,仰頭說道:「我會上來,不要麻索。因聽娘喊著急,可惡水多,一喊便吃一滿口水,話說不出。爬到這裡才好些,上面沒有水淋我頭,就好多了。」魯瑾驚惶失次中,本想勉強掙起,往取麻索。及見魯孝手足並用,捷如猿猴,邊說邊往上援,話完人到,離岸不過數尺。剛想起兩兒都具異稟,腳爪特長,忽聽勿惡一聲怒吼,由身後槍向前去。心中一驚一急,手足重又活動,連忙自地奮身而起,想要攔阻,已是無及,勿惡已到了崖口。同時一條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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