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地勝武陵源 紅樹青山容小隱 人飛方竹澗 蠻煙瘴雨救靈嬰

滇南盤江下游哀牢山附近,有一大片湖盪。那湖盪一面容納在哀牢山溪澗中,一頭又通著盤江,湖波浩浩,甚是清深。因是活流,湖床又深,無論多旱的天氣,水勢永不減退。遇到春夏間山洪暴發時,除湖波較急,略有漲意而外,也從無漫溢之患。加以當地氣候溫和,四時如春,平林綠野,花開不斷,沿湖遍植梅、桃、柳、桂諸樹,更有各色名花奇卉,叢生其間。每當春秋花時,不是春色爛漫,燦若錦雲,便是香光百里,風雨皆馨。而物產又極豐美,土地肥沃,水源便利,自不必說。湖中更盛產菱、藕、茭、茨之屬,魚類出產尤多,肥美異常。那好處,暫時也寫它不完。只是這麼一片得天獨厚的好地方,人家卻不甚多。一則地處雲南邊境,與外夷交界之處,地介僻遠,來路山重水複;二則菁密林深,野獸橫行,蟲蟻載途,到處險阻凶危,常人簡直無法上路。

那湖雖與盤江相通,那出口地方卻隱在一個山窟窿里,舟船所不能通,等於伏流,人已無從發現,再加上有兩重天險。一處是離湖三百餘里,有一條長而大的山溝。形勢之險,還在其次,最厲害的是有一種金錢瘴,其毒無比,不分早晚,時常出現在這一帶地方。遠望一片片一團團的五彩繁霞,內中簇擁著無數大小黃而且圓的圈兒。山行相遇,不等近前,只要聞到那一股又膻又臭,彷彿人們大酒肥肉吃過了量,嘔吐出來的那一種怪味,當時倒地,人事不省。重則身化黃水,僅剩骨發而死。人畜遇之,固無倖免,便是禽鳥誤由當空飛過,稍飛得低近一點,也必昏迷下墜,死於毒瘴之內。端的厲害非凡。另一處是亘古未辟的原始森林。那些古林木,起初自地挺生,年時一久,越生越多,越長越大。下面是密干叢集,隙地無多。那最密的地方,往往互相擠軋排列,森森叢集,綿亘數十百里。就是其中偶有空隙,前行不遠,又有同樣巨木密林阻路。因為林密,所以繁枝怒發,見縫就鑽,密壓壓成了大片樹幕。木本植物,滋生力強,橫里無隙可入,齊往上穿,到了上面,又是互相擠壓盤糾,於是越集越厚,天光全被擋住。地下腐草堆積,蛇虺伏竄,惡荊毒草,到處皆是。樹上更盤踞著各色各樣的龜、蟻、蚊、蠅之類,成陣而飛,散落如雨,大都奇毒非常,雖不一定咬上就死,至少也要疼腫多少天,甚或引起重病,以致送命。至於潮濕瘴氣,更不必說。有了這多毒惡之物在內,休說人不能近,就算防護有方,本領高強,帶有各重預防特效的靈藥利器,那幾百里方圓的樹陣森林,也無路可通。林里黑如暗夜,點光不透,一個不巧,迷了方向,十九陷身在內,死而後已,休說向前,便是後退,也辦不到。

那湖盪和濱湖一片良田沃野,連同左右的峻岭崇山,平林綠野,恰位置在這兩處天險之中。所以亘古無人足跡,以前只是許多珍禽奇獸食息遊行之地。直到元初,有兩家在湖南做武官的宋室遺臣,因不肯歸附異族,又要躲避胡虜的爪牙凶焰,自聞崖山慘報,便選些殘餘的忠勇家將家奴,帶同兩家眷口,逃入山中。這兩家為首的遺臣,一個姓趙名修,本是宗室;一個姓朱名潛。雙方原是世戚至好,恰又一文一武,同在湘西做官,志同道合,情誼深厚。再遇到這等國亡家破,流離顛沛之際,益發成了生死骨肉,患難道義之交。

這兩人,趙修是武功得有名家傳授,本人固是武功絕倫,便連家屬奴僕,也無一個不是身懷絕技,有力如虎,矯捷輕快,縱躍如飛。朱潛雖是文官,一則生具游山之癖,人更機智,善於計謀,膽力識見,俱都超人一等,迥異恆流;二則和趙修通家至誼,朝夕相見,耳濡目染。起初為想身子強健,便於選勝尋幽,再經至友屢次苦勸,說:「世方大亂,虜氛日惡,來日大難,實未易知。就算吾兄想學諸葛武侯綸中羽扇,羊叔子緩帶輕裘,一展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無須親執干戈,衝鋒陷陣,效那匹夫之勇。可是一旦遇到變生倉猝,事出非常,或是跋涉山川,躬歷險阻,便難對付。如若學會一些武藝,至少用以防身遠害,忍受饑寒疲勞,總是好的。府上自侄男女輩起,連同兩位如夫人,以至全家僕婢,近年俱從小弟父子學有專功,只賢梁孟夫妻仍是斯文一派,什麼武功都不會,未免是個缺點。平日你又有萬一事不可為,便覓地避秦,舉家入山,以俟時機,再謀匡複的話。然而山中虎狼蛇蟲,到處危機,你雖不似尋常手無縛雞之力的寒酸文士,但要想跋涉長途,躬歷險阻,那就難了。」朱潛看見兩家男女,連同下人,俱都勤習武功,早就心活,連經良友敦勸,就用起功來。人屆中年,雖不能得有深造,仗著體力還好,人更聰明,居然也學了個身強力健,遠勝從前。

事有湊巧,朱潛學了兩年,剛能勉強運用,國事已不可為。勉強又過了兩年,終被異族入主,受到亡國之痛。不久,元兵打到湘西,趙、朱二人先以為元兵雖強,終是異族,何況人又暴虐,人民暫處凶威暴壓之下,只因勢不能敵,決不致便忘漢室。與其白送全家性命,無裨實際,何如覓地潛伏,伺機而動。初意只想在湘黔深山中覓地隱居,等根基稍固,然後暗中布置,召集徒黨,相機圖謀,光復大業。哪知元兵矯捷勇悍,知道民心未死,仍念前朝,加上一班好民敗類,只圖爵賞享受,甘為仇敵爪牙,到處引導搜剔,鬧得兩家百十口人眾流寓山中,不遑寧處,似這樣流離轉徙,頻歲奔逃,也不知受了多少顛連困苦,饑渴兇險。

這一年好容易由蠻煙瘴雨之中逃竄到了雲南邊境哀牢山中,雖然偵騎已音,無如前路艱危,幾人死域,竟然逃到上文所說的那片森林以內。要換常人,決計不能走出,定必身陷絕境,全部葬送在內。總算頻年在荒山中逃竄,備歷險阻凶危,長了不少經歷,好些危險之處,都已知道防禦補救;上下人眾,又是一心一德,個個精壯勇武,帶的食物藥品和防禦器械又多,在林內輾轉繞行了三個多月,終日終夜,分班守宿,與毒蛇猛獸、蚊蠅惡蟲之類搏鬥。到了最後兩天,眼看食水將完,進退無計,行將待斃的當兒,忽然絕處逢生,由無意之間,發現前路有一線光明,居然誤打誤撞,容容易易穿出林來,到了那片平湖勝地之上。一行人眾,僅有限幾名家將奴婢死於蛇獸疫瘧,兩家親丁眷口,只有兩人受傷,一個廢去一條左臂,余均安健無恙。仗著人多,統率的人又機智絕倫,思慮周詳,所帶牲畜穀類也未遺棄。一旦步入這等世外桃源,安身立命之鄉,無不喜出望外,精神百倍。到後,先在湖濱紮下篷帳,排日興建。同時四齣探路,以防萬一。

等到規章建立,部署停當,同時探出兩處天險。想到當地有魚可捕,有獸可獵,土地肥沃,下種以後,一年之內,便可足用,還有存積。連穿的衣服,也可採集野蠶的絲,野獸的皮,以資應用。但到底還有不少缺用之物,尤其困難的是鹽,不久即要用完。似此天險,怎能飛渡,繼一想:「人貴知足。此間耕織漁獵,百物皆備,風景又是如此美妙。以前九死一生,當時只求逃得大家性命,於願已足。如今有了這好地方,天賜已厚,怎剛得安樂,又復求全起來?」美中不足,也就罷了。本來沒打算往山外去,不料隨去這班幼童均屆成年,俱得名家傳授,個個聰明武勇,膽大非常。年輕人都愛嬉戲,愛那湖水清碧,閑來無事,便往游泳,人多爭勝,不久各練會一身好水性。這時湖村早已建立,有了規模,又造了幾隻小船。

到第二年夏天,趙、朱兩家子弟帶了酒肉,同駕小舟,意欲游遍全湖。偏巧這年天旱,山洪未發,無心中在湖對面山崖下尋到一個水洞,幾次探索,居然發現了通出盤江的一條水路。乃歸報趙、朱二人,前往查看。只見那出口須由一片危崖底下的一個水洞中穿進,路甚曲折。有的地方,洞頂離水只有二尺許,必須仰卧舟中,手撐洞頂而渡。那出口處也是在盤江下游一個底崖凹內,裡面山石錯落,流深且急。外崖更有千年老藤蔭蔽,外人舟行經此,也無從發現。當時派了兩個精細幹練的少年,由山外攀藤上去探看一下,相隔三四十里,便有好幾處山民寨墟聚集,山中需用各物,全可交易。經此一來,自是格外心喜,凡百無慮。由此便在湖邊安家立業,開墾起來。

開頭幾年,趙修、朱潛二人還在志切先朝,欲有作為,十年以後,覺得敵勢太強,自家又隱伏在這等僻遠閉塞的蠻荒異域之內,休說舉事集人,連聲氣也無法與外相通。兩家男女老幼,就說都會武功,也只百多個人。如說隱居避地,一心開闢這桃源樂土,為休養生息子孫百世之計,自無問題;如以之圖謀大舉,怎能辦到?越想越覺無望。當地又是得天獨厚,享受安逸。壯志一灰,漸漸息了出世之想,一心一意,只為子孫後人作長久打算。幾經集眾協議,改訂章約之後,不特中止前念,反把無故出山列為禁條。

趙、朱二人一個教文,一個教武。文的只讀一些經史詩文,除自家有志文學,悉聽自便外,讀書只求篤倫明理,並不定要求其深造,每日只下午或夜間讀上兩個時辰。並且一滿二十,便即輟學,自修與否,一任各人心志,決不勉強。因居深山之中,蛇獸縱橫,雖經多年開闢興建之後,不似初來兩年厲害,依然隨時隨地,皆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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