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月初十,這一天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壽誕。

蕭府中賀客盈門,群英濟濟。蕭半和長袍馬褂,在大廳上接待來賀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輩名宿、少年新進……還有許多和蕭半和本不相識、卻是慕名來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後堂,袁夫人、楊夫人、蕭中慧也都喜氣洋洋,穿戴一新。兩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斷送進來的各式各樣壽禮。蕭中慧正對著鏡子簪花,突然之間,鏡中的臉上滿是紅暈,她低聲念道:「清風引珮下瑤台,明月照妝成金屋。」

袁夫人和楊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妮子自從搶了那把鴛鴦刀回家,一忽兒喜,一忽兒愁,滿懷心事。她今年十八歲啦,定是在外邊遇上了一個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楊夫人見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發覺她頭上少了一件物事,問道:「慧兒,大媽給你的那支金釵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給了人啦。」袁夫人和楊夫人又對望一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這小妮子連定情之物也給了人家。」楊夫人問道:「給了誰啦?」中慧笑得猶似花枝亂顫,說道:「他……他么?今兒多半會來跟爹拜壽,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楊夫人還待再問,只見佣婦張媽捧了一隻錦緞盒子進來,說道:「這份壽禮當真奇怪,怎地送一支金釵給老爺?」袁楊二夫人一齊走近,只見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燦爛,赫然是中慧的那支金釵。楊夫人一轉頭,見女兒喜容滿臉,笑得甚歡,忙問:「送禮來的人呢?」張媽道:「正在廳上陪老爺說話呢。」

袁楊二夫人心急著要瞧瞧到底是怎麼樣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兒如此神魂顛倒,相互一頷首,一同走到大廳的屏風背後,只聽得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人名叫蓋一鳴,外號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今日特地和三個兄弟來向蕭老英雄拜壽。」二位夫人悄悄一張,見那人是個形容委瑣的瘦子,身旁還坐著三個古里古怪的人物。蕭半和撫須笑道:「太岳四俠大駕光臨,還贈老夫金釵厚禮,真是何以克當。」蓋一鳴道:「好說,好說!」袁楊二夫人滿心疑惑,難道女兒看中了的,竟是這個矮子?兩位夫人見多識廣,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號說來甚是響亮,想來武藝必是好的,既然稱得上一個「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樂聲中,門外又進來三人,齊向蕭半和行下禮去。一個英俊書生朗聲說道:「晚輩林玉龍、任飛燕、袁冠南,恭祝蕭老前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薄禮一件,請老前輩笑納。」說著呈上一隻開了蓋的長盒。蕭半和謝了,接過一看,不由得呆了,三個字脫口而出:「鴛鴦刀!」

蕭府的後花園中,林玉龍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飛燕在教蕭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將餘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傾囊相授。

冠南和中慧用心記憶,但要他們這時專心致志,實是大不容易。因為蕭半和問明了得刀經過之後,跟兩位夫人一商量,當下將女兒許配給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壽誕之中,給兩人訂親。兩個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這一路刀法威力無窮,也真的無心在這時候學武習藝;再說,若不是武學之士不拘世俗禮法,未婚夫妻也當避嫌,不該在此日還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結絲蘿在喬木……碧簫聲里雙鳳鳴,今朝有女顏如玉……」

林玉龍和任飛燕教完了,讓他們這對未婚夫婦自行對刀練習。兩夫婦居然收了這樣一對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俠一直在旁邊瞧他們練刀,逍遙子和蓋一鳴不斷指指點點,說這一招有破綻,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龍心頭有氣,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道:「蓋兄,咱夫婦以一路刀法,送給袁兄夫妻作新婚賀禮。你們太岳四俠,送什麼禮物啊?」太岳四俠一聽此言,心頭都是一凜,一時無言可對。要知說到送禮,實是他們最犯忌之事。

任飛燕有意開開他們的玩笑,說道:「那邊污泥河中,產有碧血金蟾,學武之士服得一隻,可抵十年功力,只不過甚難捉到。蓋兄號稱八步趕蟾、獨腳水上飛,何不去捉幾隻來,送給了新夫婦,豈不是一件重禮?」蓋一鳴大喜,道:「當真?」林玉龍道:「我們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婦的輕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蓋一鳴道:「說到輕功水性,那是蓋某的拿手好戲。大哥、二哥、三哥,咱們這就捉去。」任飛燕笑道:「哈哈,蓋兄,這個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須得半夜子時,方從洞中出來吸取月光精華。大白天哪裡捉得到?」蓋一鳴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過一時忘了。若是白天能隨便捉到,那還有什麼希罕?」

大廳上紅燭高燒,中堂正中的錦軸上,貼著一個五尺見方的金色大「壽」字。

這時客人拜壽已畢,壽星公蕭半和撫著長須,笑容滿面的宣布了一個喜訊:他的獨生愛女蕭中慧,今晚與少年俠士袁冠南訂親,請列位高朋喝一杯壽酒之後,再喝一杯喜酒。

眾賓朋喝彩聲中,袁冠南跪倒在紅氈毯上,拜見岳父岳母。蕭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為見面禮,袁冠南謝著接過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隻玉斑指,袁冠南謝著伸手接過……

突然之間,錚的一響,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臉色大變,望著袁夫人的右手。原來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著一個枝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見小指上也有一個枝指。袁冠南顫聲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識得這東西么?」說著伸手到自己項頸之中,摸出一隻串在一根細金鏈上的翡翠獅子,袁夫人抓住獅子,全身如中雷電,叫道:「你……你是獅官?」袁冠南道:「媽,正是孩兒,你想得我好苦!」兩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壽堂上眾人肅靜無聲,瞧著他母子相會這一幕,人人心裡又是難過,又是喜歡,更雜著幾分驚奇。只聽得袁夫人哭道:「獅官,獅官,這十八年來,你是在哪裡啊?我無時無刻,不是在牽記著你。」袁冠南道:「媽,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處在打聽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媽了。」

蕭中慧聽得袁冠南叫出一聲「媽」來,身子一搖,險險跌倒,腦海中只響著一個聲音:「原來他是我哥哥,原來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龍悄聲問妻子道:「怎麼?袁相公是蕭太太的兒子?我弄得糊塗啦。」任飛燕道:「袁相公不是說出來尋訪母親么?他還託了咱們幫他尋訪,說他母親每隻手的小指頭上都有一根枝指。這蕭太太不也認了他么?」林玉龍搔頭道:「怎麼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蕭?」任飛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歲時就跟母親失散,三歲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麼,胡亂安個姓,不就是了。」林玉龍道:「這麼說來,蕭姑娘是他的妹子了。兄妹倆怎能成親?」任飛燕道:「既是兄妹,怎麼還能成親?你這不是廢話?」林玉龍怒道:「呸!你說的才是廢話。」

他夫妻倆越爭越大聲。蕭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聲,掩面奔出。

蕭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覺眼前黑蒙蒙的,了無生趣。她奔出大門,發足狂走,突然間砰的一下,肩頭與人一撞。她「啊喲」一聲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傷了人。」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緊,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脈門。她一驚之下,抬起頭來,右掌自然而然的擊了出去。那人反腕擒拿,一帶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脈門。這時她已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應聲而上,解下了蕭中慧腰間掛著的短刃鴦刀。卓天雄道:「蕭半和名滿江湖,今日五十壽辰,府中高手如雲。威信,你有沒有膽子去取那一把長刃鴛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師伯撐腰,便是龍潭虎穴,也敢去一闖。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馬,樹大好遮蔭。』」卓天雄哼的一聲,笑道:「沒出息,先得把師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負,罕逢敵手,但被袁冠南和蕭中慧以「夫妻刀法」聯手擊敗後,不禁心怯氣餒,此時無意間與蕭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兩人雙刀聯手固然厲害,但我既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這小子一人,就不足為懼。何況蕭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蕭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蕭半和不乖乖的將那柄長刃鴛刀交出。

當下卓天雄押著蕭中慧,知會了知縣衙門,與周威信等一干鏢師,徑投蕭府而來。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遞將進去,蕭半和矍然一凜,叫道:「快請!」過不多時,只見卓天雄昂首闊步,走進廳來。蕭半和搶上相迎,一瞥眼,見女兒雙手反剪,一名大漢手執短刃鴦刀,抵在她的背心。

蕭半和心中雖然驚疑不定,卻是絲毫不動聲色,臉含微笑,說道:「村夫賤辰,敢勞侍衛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師中久聞蕭半和的大名,但見他軀體雄偉,滿腮虯髯,果然極是威武,當下伸出右手,說道:「蕭大俠千秋華誕,兄弟拜賀來遲,望乞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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