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陽光漸烈,樹林中濃蔭匝地,花香愈深,睡夢中忽聽得「威武——信義——,威武——信義——」一陣陣鏢局的趟子聲遠遠傳來,蕭中慧打個呵欠,雙眼尚未睜開,卻聽得那趟子聲漸漸近了。

來的正是威信鏢局的鏢隊。

鐵鞭鎮八方周威信率領著鏢局人眾,邐迤將近棗香林,只要過了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縣一直都是陽關大道,眼見紅日當空,真是個好天,本來今日說什麼也不會出亂子,可是他心中卻不自禁的暗暗發毛。鏢隊後面那老瞎子的鐵杖在地下篤的一聲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鏢隊後面,初時大伙兒也不在意,但坐騎和大車趕得快了,說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終跟在後面。周威信覺得有些古怪,向張鏢師和詹鏢師使個眼色,鞭打牲口,急馳疾奔,剎時間將老瞎子拋得老遠。他心中一寬。但鏢車沉重,奔行不快,一會兒便慢了下來。過不多久,篤、篤、篤聲隱隱起自身後,這老瞎子居然又趕了上來。

這麼一露功夫,鏢隊人眾無不相顧失色,老瞎子這等輕功,當真厲害之極。鏢隊一慢,那瞎子卻也並不追趕上前,鐵杖擊地,總是篤、篤、篤的,與鏢隊相距這麼十來丈遠。

眼見前面黑壓壓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聲道:「張兄弟,大伙兒得留上了神,這老瞎子可真有點邪門,江湖上有言道:『念念當如臨敵日,心心便似過橋時。』」張鏢師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俠,一直飄飄然的自覺英雄了得,聽周威信這麼說,心道:「就算他輕身功夫不壞,一個老瞎子又怕他何來?我瞧你啊,見了耗子就當是大蟲。」彎腰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子,使出打飛蝗石手法,沉肘揚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聽得嗤嗤聲響,石子破空,去勢甚急,那瞎子更不抬頭,鐵杖微抬,當的一聲響,將那石子激了回來。張鏢師叫道:「啊喲!」那石子打中了他額角,鮮血直流。鏢隊中登時一陣大亂。

張鏢師叫道:「賊瞎子,有你沒我!」縱馬上前,舉刀便往瞎子肩頭砍了下去。那瞎子舉杖一格,張鏢師手中單刀倒翻上來,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隱隱生疼。詹鏢師叫道:「有強人哪,併肩子齊上啊。」眾人雖見那瞎子武功高強,但想他終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漢敵不過人多,於是刀槍並舉,七八名鏢師、衛士,將他圍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鐵杖輕揮,東一敲,西一戮,只數合間,已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遠遠瞧著,只見這老瞎子出手沉穩,好整以暇,竟似絲毫沒將眾敵手放在心上,驀地里見他眼皮一翻,一對眸子精光閃爍,竟然不是瞎子,跟著一轉身,抬腿將詹鏢師踢了個筋斗。周威信大駭,知道這瞎子決非太岳四俠中的逍遙子可比,卻是當真身負絕藝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張兄弟,你將這老瞎子拿下了,可別傷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們洪洞縣見。」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險處須當避,不是才子莫吟詩。』」雙腿一挾,縱馬奔向林子。

剛馳進樹林,只見一株大樹後刀光閃爍,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來那瞎子並非獨腳大盜,這裡更伏下了幫手。」當下沒命價鞭馬向前急馳,只馳出四五丈,便見一個人影從樹後閃了出來。

周威信見這人手持單刀,神情兇猛,當下更不打話,手一揚,一支甩手箭脫手飛出,向那人射去,同時縱騎沖前。那人揮刀格開甩手箭,罵道:「什麼人,亂放暗青子?」另一人跟著趕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沒有么?」拉開彈弓,吧吧吧一陣響,八九枚連珠彈打了過來,有兩枚打在馬臀上,那馬吃痛,後腳亂跳,登時將周威信掀下馬來。周威信早已執鞭在手,在地下打個滾,剛躍起身來,吧的一聲,手腕上又中一枚彈丸,鐵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搶上,雙刀齊落,架在他頸中,一人問道:「你是什麼人?」另一個問道:「幹麼亂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見我的孩子沒有?」另一人又問:「有沒有見一個年輕姑娘走過?」先一人又問:「那年輕姑娘有沒抱著孩子?」

片刻之間,每個人都問了七八句話,周威信便是有十張嘴,也答不盡這許多話。原來這兩人正是林玉龍和任飛燕夫婦。

林玉龍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讓我來問他。」任飛燕道:「幹麼要我住口?你閉嘴,我來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了起來。周威信被兩柄單刀架在頸中,生怕任誰一個脾氣大了,隨手一按,自己的腦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虧,伸手不打笑臉人。』」當下滿臉堆笑,說道:「兩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來,再慢慢說不遲。」林玉龍喝道:「幹麼要放你?」任飛燕見他右手反轉,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著十分貴重之物,喝道:「那是什麼?」

周威信自從在總督大人手中接過了這對鴛鴦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沒忘記過「鴛鴦刀」三字,只因心無旁鶩,竟在睡夢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來,這時鋼刀架頸,情勢危急,任飛燕又問得緊迫,實無思索餘地,不自禁衝口而出:「鴛鴦刀!」

林任兩人一聽,吃了一驚,兩隻左手齊落,同時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時懊悔無已,當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腦子裡轉過了一個念頭:「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何況他們只有兩夫?」顧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頸中,向前一撲,待要滾開。但林任夫妻同時運勁,猛力一扯,卻將他連人帶包袱提了起來。原來周威信用細鐵鏈將這對寶刀縛在背上,林任兩人雖是一齊使力,還是拉不斷鐵鏈。

三個人纏作一團。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龍臉上。任飛燕倒轉刀柄,在周威信後頸重重的砸了一下,問道:「龍哥,你痛不痛?」林玉龍怒道:「那還用問?自然痛啦。」任飛燕怒道:「哈,我好心問你,難道問錯了?」兩人一面搶奪包袱,一面又拌起嘴來。

陡然間草叢中鑽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頭,只見那人正是蕭中慧,雙手高舉著自己的兒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齊伸手去接。蕭中慧右手遞過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聲,已割開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著右手一探,從包袱中拔出一把刀來,青光閃耀,寒氣逼人,隨手一揮,果真好寶刀,鐵鏈應刃斷絕。蕭中慧搶過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騎,這幾下手法兔起鶻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馬韁,喝道:「快走!」哪知那馬四隻腳便如牢牢釘在地下,竟然不動。蕭中慧伸足去踢馬腹,驀地里雙足膝彎同時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躍下馬背,可哪裡還來得及,早已被人點中穴道,身子騎在馬上,卻是一動也不能動了。

只見馬腹下翻出一人,原來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時已擺脫鏢隊的糾纏,趕來悄悄藏在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奪過蕭中慧手中的那對鴛鴦刀。任飛燕將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撲上。林玉龍跟著自旁側攻。那瞎子提著出了鞘的長刃鴛刀往上一擋,叮噹兩響,林任夫婦手中雙刀齊斷。兩人呆得一呆,腰間穴道酸麻,已被點中大穴,再也動彈不得了。

周威信勢如瘋虎,喝道:「賊瞎子,有你沒我!」拾起地下鐵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橫掃千軍」,向那瞎子橫砸過來。那瞎子竟不閃避,提起鴛鴦長刀,向前一刺,但說也奇怪,這一刺既非刺向鐵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卻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內,跟著連刀帶鞘橫砸而至。他竟將刀鞘當作鐵鞭使,而招數一模一樣,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橫掃千軍」,刀鞘在鐵鞭上一格,周威信這一條十六斤重的鐵鞭登時被攔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鐵鞭鎮八方」,大有商量餘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聲響,那鐵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內勁震得脫手飛出,這一招「鐵鞭飛八方」使出來,周威信虎口破裂,滿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沒學會吧?」

周威信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雖然號稱十八鞭,但傳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師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鞭斷十槍」,當年北宋大將呼延贊受敵人圍攻,曾以一根鋼鞭震斷十條長槍,這一路鞭法,不論招數,單憑內力,當世只有他師伯有此神功。周威信從未見過師伯,只知他是清廷侍衛,「大內七大高手」之首,向來深居禁宮,從不出外,因此始終無緣拜見。這時心念一動,顫聲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錯。」周威信驚喜交集,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周威信,叩見卓師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虧得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卓天雄。」周威信道:「師父在日,常稱道師伯的神威。弟子未識師伯,剛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不知師伯幾時從北京出來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來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歡,道:「若不是師伯伸手相援,這對鴛鴦刀只怕要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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