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胡斐見苗人鳳發怒時一副神威凜凜的模樣,心下也自駭然,抱著苗若蘭不敢停留,搶到崖邊,一手拉索,溜下峰去。他知附近有個山洞人跡罕至,便展開輕身功夫,直奔而去,手中雖抱了人,但苗若蘭身子甚輕,全沒減了他奔跑之速。

不到一盞茶功夫,已抱著苗若蘭進了山洞,將棉被緊緊裹住她身子,讓她靠在洞壁,心中躊躇:「若要解她穴道,非碰到身子不可,如不解救,時間一長,她不會內功,只怕身子有損。」好生難以委決,當下取火折點燃了一根枯枝。

火光下見苗若蘭美目流波,俏臉生暈,便道:「苗姑娘,在下絕無輕薄冒瀆之意,但要解開姑娘穴道,難以不碰姑娘貴體,此事該當如何?」苗若蘭雖不能點頭示意,但目光柔和,似羞似謝,殊無半點怒色,胡斐大喜,先吹熄柴火,伸手到衾中在她幾處穴道上輕輕按摩,為她解通了受閉的經脈。

苗若蘭手足漸能活動,低聲道:「行啦,多謝您!」胡斐急忙縮手,待要說話,卻不知說什麼好,過了良久,才道:「適才冒犯,實為無意之過,此心光明磊落,天日可鑒,務請姑娘恕罪。」苗若蘭低聲道:「我知道。我不怪你。」

兩人在黑暗之中,相對不語。山洞外雖冰天雪地,但兩人心頭溫暖,山洞中卻如春風和煦,春日融融。

過了一會,苗若蘭道:「不知我爹爹現下怎樣了。」胡斐道:「令尊英雄無敵,這些人不是他對手。你放心好啦。」苗若蘭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可憐的爹爹,他以為你……你對我不好。」胡斐道:「這也難怪,適才情勢確甚尷尬。」

苗若蘭臉上一紅,道:「我爹爹因有傷心之事,是以感觸特深,請您不要見怪。」胡斐道:「什麼事?」一問出口,立覺失言,想要用言語岔開,卻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他號稱雪山飛狐,平時聰明伶俐,機變百出,但今日在這個溫雅的少女之前,不知怎的,竟似變成了另一個人,顯得甚為拙訥。

苗若蘭道:「此事說來有愧,但我也不必瞞你,那是我媽的事。」胡斐「啊」了一聲。苗若蘭道:「我媽做過一件錯事。」胡斐道:「人孰無過?那也不必放在心上。」苗若蘭緩緩搖頭,說道:「那是一件大錯事。一個女子一生不能錯這麼一次。我媽媽叫這件事毀了,連我爹爹也險些給這事毀了。」

胡斐默然,心下已料到了幾分。苗若蘭道:「我爹是江湖豪傑。我媽卻是出身官家的千金小姐。有一次我爹無意之中救了我媽性命,他們才結了親。兩人本來不大相配,那也罷了。可是我爹有一件事大大不對,他常在我媽面前,誇獎你媽的好處。」

胡斐奇道:「我的母親?」苗若蘭道:「是啊。我爹跟令尊比武之時,你媽媽英風颯爽,比男子漢還有氣概。我爹平時閑談,常自羨慕令尊,說道:『胡大俠得此佳偶,活一日勝過旁人百年。』我媽聽了雖不言語,心中卻甚不快。後來天龍門的田歸農到我家來作客。他相貌英俊,談吐風雅,又能低聲下氣地討人喜歡。我媽一時糊塗,竟撇下了我,偷偷跟著那人走了。」

胡斐輕輕嘆了口氣,難以介面。苗若蘭話聲哽咽,說道:「那時我還只三歲,爹抱了我連夜追趕,他不吃飯不睡覺,連追三日三夜,終於趕上了他們。那田歸農見到我爹,哪敢動手?我媽卻全力護著他。我爹見我媽媽對這人如此真心相愛,無可奈何,抱了我走了,回到家來生了一場大病,險些死去。他對我說,若不是見我孤苦伶仃,在這世上沒人照顧,他真不想活啦。一連三年,他不出大門一步,有時叫著:『蘭啊蘭,你怎地如此糊塗?』我媽媽的名字之中,也是有個『蘭』字的。」她說到此處,臉上一紅。當時女子的名字也得嚴守秘密,旁人只知女子姓氏,只有對至親至近之人方能告知名字,她這麼說,等如是對胡斐說自己名字中有個「蘭」字。

胡斐雖見不到她臉上神色,但聽她竟把家中最隱秘的可恥私事,也毫不諱言地告知了自己,感激無已,最後聽她提到她自己小名,更如飲醇醪,頗有微醺薄醉之意,說道:「苗姑娘,那田歸農存心極壞,對你媽未必有什麼真正情意。」其實當時田歸農誘走苗若蘭的母親之後,曾設計來害苗人鳳,胡斐曾對苗援手,但他此時卻不提此事。

苗若蘭嘆了口氣道:「我爹也這麼說。只是他時常埋怨自己,說道若非他對我媽不夠溫存體貼,我媽也不致受了旁人之騙。我爹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但說到待人處世的本事,卻不及田歸農了。那姓田的欺騙我媽,其實是想得我苗家家傳的一張藏寶之圖。可是他雖令我一家受苦,令我自幼就成了個無母之人,到頭來卻仍白費了心機。我媽看穿了他用心,臨終之時,仍將藏著地圖的鳳頭珠釵還給了我爹。」於是將劉元鶴在田歸農床底的所見所聞,說了一遍,最後說到那圖如何給寶樹他們搶去,那些人如何憑了闖王軍刀與地圖去找藏寶。

胡斐恨恨地道:「這姓田的心思也忒煞歹毒。他畏懼你爹爹,又弄不到地圖,就想假手官家,將你爹爹擒住,好迫他交出圖來。哪知天網恢恢,終於難逃孽報。唉,這寶藏不知害了多少人。」

他停了片刻,又道:「苗姑娘,不過我爹和我媽,卻是因這寶藏而成親的。」

苗若蘭道:「啊,是么?快說給我聽。」她雖矜持,究竟年紀幼小,心喜之下,伸手去握住了胡斐的手,但隨即覺得不妙,要待縮回,胡斐卻翻過手掌,輕輕握住了她手不放。苗若蘭臉上一紅,也就不再縮回,只覺胡斐手上熱氣,直透進自己心裡。

胡斐道:「你道我媽是誰?她是杜希孟杜莊主的表妹。」苗若蘭更加驚奇,說道:「我自幼識得杜伯伯,爹爹卻從來沒提起過。」

胡斐道:「我在爹爹的遺書中得悉此事,想來令尊未必知道其中詳情。杜莊主得到一些線索,猜得寶藏必在雪峰附近,是以長住峰上找尋。他一來心思遲鈍,二來機緣不巧,始終參透不出藏寶的所在。我爹爹暗中查訪,卻反而先他得知。他進了藏寶之洞,見到田歸農的父親與你祖父死在洞中,正想發掘藏寶,哪知我媽跟著來了。

「我媽的本事要比杜莊主高得多。我爹連日在左近出沒,她早瞧出了端倪。她跟進寶洞,和我爹動起手來。兩人不打不成相識,互相欽慕,我爹就開言提出求親。我媽說道:她自幼受表哥杜希孟撫養,若讓我爹取去藏寶,那便對錶哥不起,問我爹要她還是要寶藏,兩者只能得一。

「我爹哈哈大笑,說道就是十萬個寶藏,也及不上我媽。他提筆寫了一篇文字,記述此事,封在洞內,好令後人發現寶藏之時,知道世上最寶貴之物,乃是兩心相悅的真正情愛,決非價值連城的寶藏。我見到這篇遺文,才知當時詳情。」

苗若蘭聽到此處,不禁悠然神往,低聲道:「你爹娘雖然早死,可比我爹媽快活得多。」胡斐道:「只是我自幼沒爹沒娘,卻比你可憐得多了。」苗若蘭道:「我爹爹若知你活在世上,就是拋盡一切,也要領你去撫養。那麼咱們早就可以相見啦。」胡斐道:「我若住在你家裡,只怕你會厭憎我。」

苗若蘭急道:「不!不!那怎麼會?我一定會待你很好很好,就當你是我親哥哥一般。」胡斐怦怦心跳,問道:「現在相逢還不遲么?」苗若蘭不答,過了良久,輕輕說道:「不遲。」又過片刻,說道:「我很歡喜。」

古人男女風懷戀慕,只憑一言片語,便傳傾心之意。

胡斐聽了此言,心中狂喜,說道:「胡斐終生不敢有負。」

苗若蘭道:「我一定學你媽媽,不學我媽。」她這兩句話說得天真,可是語意之中,充滿了決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運,全盤交託給了他,不管是好是壞,不管將來是禍是福,總之是與他共同擔當。

兩人雙手相握,不再說話,似乎這小小山洞就是整個世界,登忘身外天地。

過了良久,苗若蘭才道:「咱們去找我爹爹,一起走吧,別理杜莊主他們啦。」胡斐道:「好的。」可是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刻之樂,實不願離開山洞。苗若蘭也有此心,覺得不如說些閑話,多留一刻好一刻,便問:「杜莊主既是你長親,何以你要跟他為難?」

胡斐恨恨地道:「這件事說來當真氣人。我媽臨終之時,拜懇你爹照看,養我成人。我媽在我爹去世之前幾日,在我襁褓中放了一包遺物,一通遺書,其中記明我的生日時辰,我胡家的籍貫、祖宗姓名,以及世上的親戚。後來變生不測,平四叔抱了我逃走。他以為你父有害我之意,見到遺書中有杜莊主的姓名,便抱了我前去投奔。哪知杜莊主起心不良,想得我爹的武學秘本。他又隱約猜到我爹媽知道藏寶秘密,竟來搜查我媽給我的遺物。平四叔情知不妙,抱著我連夜逃下雪峰。我爹的武學秘本是帶走了,但我媽給我的一包遺物,卻失落在莊上。這次我跟他約會,是要問他為什麼欺侮我一個幼年孤兒,又要向他索回我媽所遺的物件。」

苗若蘭道:「杜莊主對人溫和謙善,甚是好客,想不到待你竟這麼壞。」胡斐道:「這人假仁假義,單是他陰謀害你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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