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眾人聽了半天故事,對胡一刀的為人甚是神往,除寶樹一人之外,聽說雪山飛狐是他兒子,心中都起異樣之感,雖想見了他未必有甚好處,卻都不自禁地渴欲一見,又想此間主人遍邀高手,以備迎戰,只怕此人本領亦不在乃父之下。

苗若蘭忽然驚道:「啊喲,此間主人所邀的幫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飛狐,定要動手。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兒子,倘若一劍將他殺了,那便如何是好?」

平阿四淡淡一笑,道:「苗大俠雖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可是要說能一劍殺了胡相公,卻也未必。」他臉上一個長長的傷疤,這麼一笑,牽動肌肉,顯得加倍的醜陋可怖。他又道:「胡相公今日上山,一來是彼此間主人的晦氣,二來是要找苗大俠比武復仇。不過我親眼見到當年胡苗二位大俠肝膽相照的交情,害死胡大爺的其實另有其人,我勸胡相公別向苗大俠為難了,可是他說要當面向苗大俠問個清楚。後來我在山下見到了這位閻大夫,雖隔了這麼二十幾年,我還是認得他,便跟上峰來,炸索毀糧,大伙兒在這兒一齊餓死,總算是報了胡大爺待我的恩義啦。」

這一席話,只把眾人聽得面面相覷,心想寶樹當年謀財害命,今日自算死有應得,但各人與此事並不相干,卻在這兒賠上一條性命,也可算得極冤。

寶樹見了眾人臉色,知道大家對自己頗有怪責之意,站起身來,取過了寶刀鐵盒,喝道:「今日之事,咱們只有同舟共濟,一齊想個下山的法兒。這個惡徒嘛……」

一語未畢,忽聽撲翅聲響,一隻白鴿飛進大廳,停在桌上。

苗若蘭喜道:「啊,這隻小鴿兒多可愛!」上前雙手輕輕捧起白鴿,撫摸鴿背羽毛,只見鴿腳上縛著一條絲線。這絲線從鴿腳上一直通到門外,苗若蘭向里拉扯,那線竟然極長,拉了好一大截,始終未見線頭。她好奇心起,雙手交互收線,那線竟似無窮無盡一般。田青文上前相助,兩人收了數十丈,忽覺絲線漸漸沉重,看來線頭彼端縛得有物。

於管家大喜,叫道:「咱們有救啦!」眾人齊問:「怎麼?」於管家道:「這白鴿是本庄所養,山上山下用以傳遞消息。定是山下的本庄夥伴發覺長索炸斷,放這鴿子上峰,在絲線上縛著救咱們下峰的物事。」

平阿四聽了此話,臉色大變,狂吼一聲,撲上去要拉斷絲線。殷吉站在鄰近,身子一晃,已攔在他面前,雙掌起處,立時將他推倒。

田青文道:「姊姊,小心拉斷了絲線。」苗若蘭點了點頭。那絲線雖細,卻極堅韌,兩人手上愈來愈沉,絲線始終不斷。再拉一會,苗若蘭似乎有點吃力。陶子安道:「苗姑娘你歇歇,我來拉。」走上前去接過絲線。

阮士中、曹雲奇、劉元鶴等早已搶出門去,要看那絲線上吊的是什麼救星。

陶田二人收了一會,忽聽門外歡呼聲起,手上頓松。廳上各人一齊走出,只見阮士中與曹雲奇站在崖邊,雙手此起彼落,忙碌異常,仍在收線,原來絲線上縛的是一根較粗的麻繩。待那麻繩收盡,又引上一根皮麻混編的極粗繩索。

眾人一齊高呼,七手八腳,將那根粗索縛在崖邊兩株大松樹上。

劉元鶴道:「咱們走吧,待我先下。」雙手抓住了繩索,就要往下溜去。陶百歲喝道:「且慢,幹嗎要讓你先下?誰知你在下面會要搗什麼鬼?」劉元鶴怒道:「依你說便怎地?」陶百歲一怔,心想峰上人人各懷私心,互不信任,不論誰先下去,旁人都難放心,給他這麼一問,倒也難以對答。

曹雲奇道:「讓幾位女客先下去,咱們男子漢拈籌以定先後。」熊元獻細聲細氣地道:「這樣吧,天龍門、飲馬川山寨跟我們平通鏢局的,每一家輪流下去一個。大伙兒互相瞧著,不用怕有誰使奸行詐。」阮士中道:「那也好。寶樹大師,請您將鐵盒兒見還吧。」說著走上一步,向寶樹伸出手去。

眾人初時只顧念生死安危,此時大難已過,又都想到了那件寶物。本來大家只知這鐵盒是件武林異寶,但到底異在哪裡,寶於何處,卻均一無所悉,待知其中藏有闖王遺下的軍刀,已覺此物非同小可,及至聽平阿四說這刀跟李闖王的大寶藏有關,更加個個眼紅心熱。故老相傳,闖王進京之後,部屬大將劉宗敏等拷掠明朝的宗室大臣,所得珍寶堆積如山,不久兵敗,這批珍寶連同明宮中皇室歷年的庫藏,都從此不知下落,如能由這鐵盒寶刀而掘得寶藏,世上尚有何種財物能與之相比?

寶樹冷笑道:「你天龍門何德何能,要獨佔寶刀?這把刀天龍門掌管了一百多年,也該換換主兒了。」阮士中愕然,眼露凶光。殷吉、曹雲奇、周雲陽不約而同地搶上一步,站在阮士中身旁。寶樹仰天笑道:「哥兒們想動武,是不是?想當年天龍門在刀頭上得寶,今日在刀頭上失寶,可也公平得緊啊。」

阮士中等大怒,恨不得撲將上去,把這老和尚砍成幾段,奪過寶刀,只忌憚他武功了得,卻又不敢動手,在他炯炯有神的雙目凝視之下,反倒退了數步。

一時雪峰邊寂靜無聲,忽然苗若蘭的婢女琴兒指著山下叫道:「小姐,你瞧,好像有人上來。」

眾人一驚,心想:「怎麼我們沒下山,反倒有人上來了?」紛紛奔到崖邊,向下張望,只見長索上一團白影迅速異常地攀援上來,凝神看去,卻是個白衣男子。

田青文道:「苗姐姐,這位是令尊么?」苗若蘭搖頭道:「多半不是,我爹爹從來不穿白衣的。」

說話之間,那男子爬得更加近了。於管家叫道:「喂,尊駕是哪一位?」忽聽得半山腰裡傳上來一聲長笑,聲音洪亮,只震得山谷鳴響,突然之間,似乎滿山都是大笑之聲。

阮士中見寶樹手捧鐵盒,站在崖邊,輕輕一拉曹雲奇的手,指指寶樹背心,用右肩做了個挺撞的姿態。曹雲奇會意,知師叔命自己將他撞下山峰,心想這賊禿本領再強,從這萬丈高峰上掉將下去,又怎保得住性命?鐵盒寶刀跌不壞,待會下去尋找便是。阮曹二人一點頭,同時發足,向寶樹後心猛衝。此時寶樹離崖邊不過尺許,全神注視山下,毫不知有人在背後突施暗算,待聽到腳步聲響,阮曹二人已衝到身後。

寶樹見到那白衣男子上來時的身法神態,正自驚疑不定,突覺背後有人來襲,更大吃一驚,危急中倏施「鐵板橋」功夫,身子向左斜出。這「鐵極橋」功夫,原是閃避敵人暗器的救命絕招,通常是暗器來得太快,不及躍起或向旁避讓,只得身子僵直,突然向後仰天斜倚,讓暗器掠面而過,雙腳卻仍牢牢釘住地下。功夫越高,背心越能貼近地面,講究起落快,身形直,所謂「足如鑄鐵,身挺似板,斜起若橋」。寶樹這一招「鐵板橋」,又與通常所使的不同,並非向後仰倚,卻是向左傾斜,雙足釘在崖邊,身子凌空,已有一小半憑虛傾在雪峰之外。

阮士中與曹雲奇撞到寶樹背後,只道襲擊得逞,正自大喜,突覺肩頭撞出,前面竟沒了受力之處。阮士中武功精湛,急忙一個筋斗,著地滾開。曹雲奇卻收腳不住,疾沖而出,直往雪峰下掉落。

眾人齊聲驚呼。寶樹挺腰站直,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背上卻也已出了一陣冷汗。

田青文一驚,向後暈倒。陶子安站在她身旁,忙伸手扶住。

餘人望著曹雲奇魁梧的身軀向下直落,無不失聲驚呼。眼見他勢必摔得粉身碎骨,忽見那白衣男子雙足鉤住繩索,左手在峰壁上一推,長索帶著他身子,如盪鞦韆般向曹雲奇急飛過去。

這一下時機用力都恰到好處,那白衣人右手探出,已抓住曹雲奇後心。不料曹雲奇身軀甚重,這一墮之勢更猛烈異常,但聽得喀喇一響,衣衫破裂,竟又掉下。那白衣人雙足勾住繩索,長身伸手,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又抓住了曹雲奇右足足踝,可兩人仍溜著長繩,向下急落,但見兩人身形愈來愈小,一墜數十丈。下墜之勢奇急,白衣人武功再高,雙足的力道卻也鉤不住繩索,看來只有鬆手放脫曹雲奇,才保得了自己性命。眾人目眩神馳之際,忽見他右手甩起,將曹雲奇的身子向繩索上端甩上。

曹雲奇早神智迷糊,雙手碰到繩索,立即牢牢抓住。凡溺水之人,即令在水中碰到一根水草,也必全力抓住,至死不放,原是求生本性,這時曹雲奇也是如此。按他武功,本不足以抓住繩索以抗兩人急墜之勢,但危難之際,不知怎的力氣登時大了數倍。那繩索直晃出去,帶著二人向左飛盪。

那白衣人腰間使勁,身子倒翻,左手也已抓住繩索。他在曹雲奇耳邊說了兩句話,拍拍他的背心。曹雲奇驚魂未定,聽了他的話,忙雙手交互拉繩,攀援而上。

眾人在崖邊見了這場驚心動魄的奇險,盡皆撟舌難下。曹雲奇攀到峰邊,殷吉與周雲陽搶過去拉住他雙手,提了上來,齊問:「這白衣人是誰?」曹雲奇喘了幾口氣,說道:「那位英雄命我上來稟報,說道是……是雪山飛狐胡斐到了。」

眾人為那白衣人的氣勢所攝,一時都怔住了,也不知是誰首先叫了聲:「啊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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