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只聽寶樹說道:「那時老衲尚未出家,在直隸滄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行醫為生。滄州民風好武,少年子弟大都學過三拳兩腳。老衲做的是跌打醫生,也學過一點武藝。那小鎮地處偏僻,只五六百個居民。老衲靠一點兒醫道勉強糊口,自然養不起家,說不上娶妻生子。

「那一年臘月,老衲喝了三碗冷麵湯睡了,正做夢發了大財,他媽的要娶個美貌老婆,吹吹打打的好不興頭,忽聽得嘭嘭嘭一陣響,有人出力射門。

「屋子外北風颳得正緊,我炕里早熄了火,被子又薄,實在不想起來,好夢給人驚醒了,更沒好氣。但敲門聲越來越響,有人大叫:『大夫,大夫!』那人是關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再不開門,瞧來就要破門而入。我不知出了什麼事,忙披衣起來,剛拔開門閂,砰的一響,大門就給人用力推開,不是我閃得快,額角准給大門撞起個老大瘤子。他奶奶的,火光一晃,一條漢子手執火把,撞了進來,叫道:『大夫,請你快去。』

「我道:『什麼事?老兄是誰?』那人道:『有人生了急病!』他不答我第二句話,左手一揮,當的一響,在桌上丟了一錠大銀。這錠銀子足足有二十兩重,我在鄉下給人醫病,總是幾十文幾百文的醫金,哪裡見過一出手就是二十兩一隻大元寶的?心中又驚又喜,忙收了銀子,穿衣著鞋。那漢子不住口地催促。我一面穿衣,一面瞧他相貌,但見他神情粗豪,一副會家子的模樣,只是臉帶憂色。

「他不等我扣好衣紐,一手幫我挽了藥箱,一手拉了我手就走。我道:『待我掩上了門。』他道:『給偷了什麼,都賠你的。』拉著我急步而行,走進了平安客店。那是鎮上只此一家的客店,專供來往北京的驢夫腳夫住宿,地方雖不算小,可是又黑又臟。我想此人恁地豪富,怎能在這般地方歇足?念頭尚未轉完,他已拉著我走進店堂。大堂上燭火點得明晃晃的,坐著四五個漢子。拉著我手的那人叫道:『大夫來啦!』各人臉現喜色,擁著我走進東廂房。

「我一進門,不由得嚇了一跳,只見炕上並排躺著四個人,都滿身血污。我叫那漢子拿燭火移近細看,見四人都受了重傷,有的臉上受到刀砍,有的手臂給斬去一截。我問道:『怎麼傷成這樣子?給強人害的么?』那漢子厲聲道:『你快給治傷,另有重謝。可不許多管閑事,亂說亂問。』我心道:『好傢夥,他媽的這麼凶!』但見他們個個狠霸霸的,身上又各帶兵刃,不敢再問,給四人上了金創葯,止血包紮定當。

「那漢子道:『這邊還有。』領我走到西廂,炕上也有三個受傷的躺著,身上也都是兵刃的新傷。我給上藥止了血,又給他們服些寧神減疼的湯藥。七個人先後都睡著了。那幾個漢子見我用藥有效,對我就客氣些了,不再像初時那般兇狠。他們叫店伴在東廂房用門板給我搭一張床,以防有人傷勢生變,隨時可以醫治。

「睡到雞鳴時分,門外馬蹄聲響,奔到店前,那一批漢子一齊出去迎接。我裝睡偷看,只見進來了兩人,一個叫化子打扮,雙目炯炯有神,另一個面目清秀,年紀不大。這兩人走到炕邊察看傷者。受傷的人忙忍痛坐起,對兩人極是恭敬。我聽他們叫那化子為范幫主,叫那青年為田相公。」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向田青文道:「我初見令尊的時候,姑娘還沒出世呢。令尊為人是挺精明的,那天早晨他那副果斷幹練的模樣,今日就在眼前一般。」田青文眼圈兒一紅,垂下了頭。

寶樹道:「沒受傷的幾個漢子之中,有一人低聲說道:『范幫主,田相公,張家兄弟從關外一路跟隨這點子夫妻南來,查得確確實實,鐵盒兒確在點子身上。』」

眾人聽到「鐵盒兒」三字,相互望了一眼,都想:「說到正題啦。」

寶樹道:「范幫主點了點頭。那漢子又道:『咱們都候在唐官屯接應,派人給您兩位和金面佛苗大俠送信。不料給那點子瞧破了。他一人攔在道上,說道:「我跟你們素不相識,一路跟著我作甚?你們是苗范田三家派來的是不是?」張大哥道:「你知道就好啦。」那點子臉一沉,夾手將張大哥的刀奪了去,折為兩段,拋在地下,說道:「我不想多傷人命,快滾吧!」我們見點子手下厲害,一擁而上。張大哥卻飛腳去踢他娘子的大肚子。那點子大怒,說道:「我本欲相饒,你們竟如此無禮!」搶了一把刀,一口氣傷了我們七人。』

「田相公道:『他還說了些什麼話?』那漢子道:『那點子本來還要傷人,他娘子在車中叫道:「算啦,給你沒出世的孩子積積德吧!」那點子笑了笑,雙手一拗,將那柄刀折斷了。』田相公向范幫主望了一眼,問道:『你瞧清楚了?當真是用手摺斷的?』那漢子道:『是,小人當時正在他身旁,瞧得清清楚楚。』田相公嗯了一聲,抬起了頭出神。范幫主道:『賢弟不用擔心,苗大俠定能對付得了他。』

「那漢子道:『他去江南,定要打從此處過。兩位守在這裡,管叫他逃不了。』范田二人臉色鄭重,一面低聲商量,慢慢走了出去。

「我等他們出去後,這才假裝醒來,起身給七個傷者換藥。我心裡想:『那點子不知是誰,他確是手下容了情。這七人傷勢雖重,卻沒一個傷到要害。』

「這天傍晚,大家正在廳上吃飯,一個漢子奔了進來,叫道:『來啦!』眾人臉上變色,拋下筷子飯碗,抽出兵刃,搶了出去。我悄悄跟在後面,心中害怕,可也想瞧個熱鬧。

「只見大道上塵土飛揚,一輛大車遠遠駛來。范田二位率眾迎了上去。我跟在最後。那大車駛到眾人面前,就停住了。范幫主叫道:『姓胡的,出來吧。』只聽得車簾內一人說道:『叫化兒來討賞是不是?好,每個人施捨一文!』眼見黃光連閃,眾人啊喲、啊喲的幾聲叫,先後摔倒。范田兩位武功高,沒摔倒,但手腕上還是各中了一枚金錢鏢,一杖一劍,撒手落地。田相公叫道:『范大哥,扯呼!』

「范幫主身手好生了得,彎腰拾起鐵杖,如風般搶到倒在地下的幾名漢子身旁,要給他們解開穴道。我學跌打之時,師父教過人身的三十六道大穴,因此范幫主伸手解穴,我也懂得一點兒。哪知他推拿按捏,忙個不了,倒在地下的人竟紋絲不動。車中那人笑道:『很好,一文錢不夠,每人再賞一文。』又是十幾枚銅錢一枚跟著一枚撒出來,每人穴道上中了一下,登時四肢活動,紛紛站起。

「田相公橫劍護身,叫道:『姓胡的,今日我們甘拜下風,你有種就別逃。』車中那人並不回答,但聽得嗤的一聲,一枚銅錢從車中激射而出,正打在他劍尖之上,錚的一響,那劍直飛出去,插在土中。田相公舉起持劍的右手,虎口上流出血來。

「他見敵人如此厲害,臉色大變,手一揮,與范幫主率領眾人奔回客店,背起七個傷者,上馬向南馳去。田相公臨去之時,又給了我二十兩銀子。我見他這等慷慨,確是位豪俠君子,心想:『車中定是個窮凶極惡的歹徒,否則像田相公這樣的好人,怎會跟他結仇?』正要回家,只見那輛大車駛到了客店門口停下。我好奇心起,要瞧瞧那歹徒怎生模樣,當下躲在櫃檯後面,望著車門。

「只見門帘掀開,車中出來一條大漢,這人生得當真兇惡,一張黑漆臉皮,滿腮濃髯,頭髮卻又不結辮子,蓬蓬鬆鬆地堆在頭上。我一見他模樣,就嚇了一跳,心想:『你奶奶的,哪裡鑽出來一個惡鬼?』只想快些離開客店回家,但說也奇怪,兩隻眼睛望住了它,竟不能避開。我心中暗罵:『大白日見了鬼,莫非這人有妖法?』

「只聽那人說道:『勞駕,掌柜的,這兒哪裡有醫生?』掌柜的向我一指,說道:『這個就是醫生。』我雙手亂搖,忙道:『不,不……』那人笑道:『別怕,我不會將你煮熟來吃了。』我道:『我……我……』那人沉著臉道:『若要吃你,也只生吃。』我更加怕了,那人卻哈哈大笑起來。我這才知他原來是說笑,心想:『你講笑話,也得揀揀人,老子是給你消遣的么?你這狗日的惡鬼!』但心裡是這麼說,嘴裡卻半句話也出不了口。

「那人說道:『掌柜的,給我兩間乾淨上房。我娘子要生產,快去找個穩婆來。』他眉頭一皺,說道:『路上驚動了胎氣,怕是難產。醫生,請你別走開。』掌柜的聽說要在他店裡生產,弄髒屋子,自然老大不願意,但見了他這副凶霸霸的模樣,半句也不敢多說,可是鎮上做穩婆的劉婆婆前幾天死啦,掌柜的只得跟他說實話。那人模樣更可怕了,摸出一錠大銀,拋在桌上,道:『掌柜的,勞你駕到別處去找一個,越快越好。』我心想:『怎麼這批人一出手都是二十兩銀子?』

「那惡鬼模樣的人等掌柜安排好了房間,從車中扶下一個女人來。這女人全身裹在皮裘之中,只露出了一張臉蛋。這一男一女哪,打個比方,那就是貂蟬嫁給了張飛,觀音娘娘嫁給了判官。我一見那女子如此標緻,又嚇了一跳,心下琢磨:『這定是一位官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怎地遭逼嫁給了這惡鬼?是了,定是給他搶來做押寨夫人的。』不知怎的,我起了個怪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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