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這長頸漢子是山莊的管家,姓於,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為人精明幹練。他見竹籃吊到山腰,便探頭下望,要瞧來援的是哪一位英雄。初時但見籃中黑黝黝的幾堆東西,似乎並非人形,待吊到臨近,見是幾隻箱籠,另有些花盆、香爐之屬,把吊籃裝得滿滿的沒一點空隙。於管家大奇:「難道是給主人送禮來了?」

下一次吊上來的是三個女人。兩個四十來歲,都是僕婦打扮。另一個十五六歲年紀,圓圓的一雙大眼,左頰上有個酒窩兒,看模樣是個丫鬟。她不等竹籃停好,便即跨出,向於管家望了一眼,笑道:「這位定是於大哥了。你的頭頸長,我聽人說過的。」一口京片子,聲音極是清脆。於管家生平最不喜歡別人說他頭頸,但見她滿臉笑容,倒也生不出氣,只得笑著點了點頭。

那丫鬟道:「我叫琴兒。她是周奶媽,小姐吃她奶長大的。這位是韓嬸子,小姐就愛吃她燒的菜。你快放吊籃下去接小姐上來。」於管家待要詢問是誰家小姐,琴兒卻嘰嘰咯咯地說個不停,一面在籃中搬出鳥籠、狸貓、鸚鵡架、蘭花瓶等許許多多又古怪又瑣碎的物事,手中忙著,嘴裡也不閑著,說道:「這山峰真高,唉,山頂上沒什麼花兒草兒,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歡。於大哥,你整天在這裡住,不氣悶嗎?」

於管家眉頭一皺,心道:「主人正要全力應付強敵,卻從哪裡鑽出這門子啰唆個沒完沒了的人家來?」問道:「你家貴姓?是我們親戚么?」

琴兒說道:「你猜猜看,怎麼我一見就知你是於大哥,你卻連我家小姐姓什麼也不知道呢?我若不說我叫琴兒,擔保你猜上一千年,也猜不到我叫什麼。啊,別亂跑,小心小姐生氣。」於管家一呆,卻見她俯身抱起一隻小貓,原來她最後幾句話是跟貓兒說的。

於管家幫她取出吊籃中的物事。琴兒說道:「啊唷,你別弄亂了!這箱子里全是小姐的書,這樣倒過來,書就亂啦。唉,唉,不行。這蘭花聞不得男人氣。小姐說蘭花最是清雅,男人家走近去,它當晚就要謝了。」

於管家忙將手中捧著的一小盆蘭花放下,猛聽得背後一人吟道:「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聲音怪異。

他嚇了一跳,急忙回頭,雙掌橫胸,微微擺了迎敵的架式,卻見吟詩的是架上那頭白鸚鵡。他又好氣又好笑,命人放吊籃接小姐上來。那奶媽卻說要先開箱子,取塊皮裘在籃中墊好,免得小姐嫌籃底硬了,坐得不舒服。她慢吞吞地取鑰匙,開箱子,又跟韓嬸子商量該墊銀狐的還是水貂的。於管家再也忍耐不住,又挂念廳上激斗情勢,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向一名僕人囑咐好好招呼小姐,便即進廳。

他出外迎賓,去了好一陣子,廳上相鬥的情勢卻沒多大變動。阮士中仍給右童迫在屋角之中,只情形更為狼狽,左腳鞋子跌落,頭上本來盤著的辮子也給割去了半截,頭髮散開。曹雲奇、殷吉、周雲陽等已從莊上傭僕處借得兵刃,數次猛撲上前救援,始終給左童攔住,反與阮士中越離越遠。

劉元鶴等本想趁機劫奪鐵盒,但在左童的匕首上吃了虧,只得退在後面。各人心中卻兀自不服氣,眼見雙童手上招數實在並不怎麼出奇,內力修為頗為有限,只不過仗著兩把鋒利絕倫的匕首,一套攻守呼應的劍法,竟將一群江湖豪士製得縛手縛腳。

於管家看了一會,心想:「主人出門之時,把莊上的事都交了給我,現下賓客在莊上如此受人欺辱,主人顏面何存?我拚死也要救了這姓阮的。」奔到自己房中取了當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轉回大廳,再看了看雙童的招式,叫道:「兩位小兄弟再不住手,我們玉筆山莊可要無禮了。」右童叫道:「主人差我們來下書,又沒叫我們跟人打架。他只要賠了我的珠兒,我們馬上就饒他了。」說著踏上一步,嗤的一劍,阮士中左肩又給劃破了道口子。

於管家正要接話,只聽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啊喲,別打架!別打架!我就最不愛人家動刀動槍的。」這幾句話聲音不響,可是嬌柔無倫,聽在耳里,人人覺得真是說不出的舒服,不由自主地都回過頭去。

只見一個黃衣少女笑吟吟地站在門口,膚光勝雪,雙目猶似一泓清水,在各人臉上轉了幾轉。這少女容貌秀麗之極,當真如明珠生暈、美玉瑩光,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廳上這些人都是浪跡江湖的武林豪客,陡然間與這樣一個文秀少女相遇,宛似窮漢忽然走進大富大貴的人家,不自為她清雅高華的氣派所懾,自慚形穢,隱隱不安。

兩個童兒卻對那少女毫不理會,趁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間,叮叮噹噹一陣響,又將他們手中兵刃逐一削斷。

那少女道:「兩個小兄弟別胡鬧啦,把人家身上傷成這個樣子,可有多難看。」右童道:「他不肯賠我的珠兒。」那少女道:「什麼珠兒?」右童劍尖指住阮士中胸膛,俯身拾起半邊明珠,哭喪著臉道:「你瞧,是他弄壞的,我要他賠。」那少女走近身去,接過一看,道:「啊,這珠兒當真好,我也賠不起。這樣吧,琴兒,」回頭對身後小丫鬟道:「取我那對玉馬兒來,給了這兩個小兄弟。」琴兒心中不願,說道:「小姐。」那少女笑道:「偏你就有這麼小氣。你瞧兩個小兄弟多俊,佩了玉馬,可讓玉馬也更加好看了。」

兩童對望一眼,只見琴兒打開一隻描金箱子,取出一對錦囊交給少女。那少女解開一隻錦囊,拿出一隻小小玉馬,馬口裡有絲絛為韁。那少女替右童掛在腰帶上,又把另一隻錦囊中所裝的玉馬遞給了左童。左童請安道謝,接在手裡,只見那玉馬晶瑩光潔,刻工精緻異常,馬作奔躍之狀,形體雖小,卻貌相神駿,的非凡品。他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只不明那少女來歷,心下一時未決,不知是否該當受此重禮。右童又在牆畔撿起另一半邊珠兒,說道:「我這顆是夜明寶珠,和哥哥的是一對兒。就算有玉馬,總不齊全啦!」說著十分懊惱。

那少女一見兩人相貌打扮,已知這對雙生兄弟相親相愛,毀了明珠事小,不痛快的是將兩人飾物弄成異樣,配不成對,便拿起一隻玉馬,將兩個半邊明珠放在玉馬雙眼之上,說道:「我有一個主意,將半邊珠兒嵌在玉馬眼上。珠子既能夜明,玉馬晚上兩眼放光,豈不好看?」左童大喜,從辮兒上摘下珠子,伸匕首剖成兩半,說道:「兄弟,咱倆的珠兒和玉馬都一模一樣啦。」右童回嗔作喜,向少女連連道謝,又向阮士中請了個安,道:「行啦,你老別生氣。」阮士中滿身血污,惱怒異常,卻又不敢出聲詈罵。

右童拉著左童的手,便要走出。左童向那少女道:「多謝姑娘厚賜。請問姑娘尊姓,主人問起,好有對答。」那少女道:「你家主人是誰?」左童道:「家主姓胡。」

那少女一聽,登時臉上變色,道:「原來你們是雪山飛狐的家童。」兩童一齊躬身道:「正是!」那少女緩緩說道:「我姓苗。你家主人問起,就說這對玉馬是金面佛苗爺的女兒給的!」

此言一出,群豪無不動容。金面佛威名赫赫,萬想不到他的女兒竟是這樣一個嬌柔靦腆的姑娘。瞧她神氣,若非侯門巨室的小姐,便是世代書香人家的閨女,哪裡像是江湖大俠之女。雙童對望一眼,齊把玉馬放在几上,向苗小姐行了一禮,齊聲道:「多謝了!不過我們不敢領受,請您原諒。」轉身出廳。

那少女微微一笑,也不言語。琴兒歡天喜地地收起玉馬,說道:「小姐,這兩個孩兒不識好歹,小姐賞賜這樣好的東西,他們都不要,要是我啊……」那少女笑道:「別多說啦,也不怕人家笑咱們寒磣。」

寶樹大師越眾而前,朗聲說道:「原來姑娘是苗大俠的千金,令尊可好?」那少女道:「多謝。家嚴托福安康。請問大師上下?」寶樹微笑道:「老衲寶樹。姑娘芳名是什麼?」

那少女名叫苗若蘭,聽了這話臉上微微一紅,心想:「我的名字,怎胡亂跟人說得的?」不答問話,說道:「各位請寬坐,晚輩要進內堂拜見伯母。」說著向群豪襝衽行禮。

眾人震於她父親名頭,都恭恭敬敬地還禮,均想:「這位姑娘沒半點仗勢欺人的驕態,當真難得。」苗若蘭待眾人都坐下了,又告罪一遍,這才入內。只見大門外進來七八名家丁僕婦,抬著鋪蓋箱籠等物,看來都是跟來服侍苗小姐的。陶百歲、陶子安父子對望一眼,都想:「如我父子在道上遇見這一批人,定當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屬,勢必動手行劫,這亂子可就闖得大了。」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幸好右童並非真欲傷他,每道傷口都只淺淺地劃破皮肉,並無大礙。田青文走近相助,取出金創葯給他止血。阮士中解開衣襟,讓她裹傷,忽然噹啷一響,鐵盒落地。群豪不約而同地一齊躍起,伸手都來搶奪。

阮士中站得最近,左手划了個圈子,擋開眾人,立即俯身拾盒,手指剛觸到盒面,突覺一股大力在肩頭猛撞,身不由主地跌開數步,待得拿樁站定,抬起頭來,只見鐵盒已捧在寶樹手中。群豪都怕他本領了得,隻眼睜睜地望著他,沒人敢開口說話。

隔了片刻,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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