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 Pursuit

谷明智和阿彩垂著頭,謹慎地踏著滑車軌道,穿過那條陰森的地道。

手電筒照射處都是各種機器齒輪。也許是心理作用,谷明智總覺得嗅到一陣淡淡的血腥氣。

阿彩緊緊握著他的手。他知道她再次踏足這條地道,此刻必然是恐懼萬分。但她的腳步沒有停下來。

其實只是一條不超過十公尺的地道,谷明智卻感覺異常漫長。

終於他們撞開盡頭那道暗門,進入另一個地方。谷明智只隱約看見有鏡子的梳妝台,還有掛在四處的衣服。

「快!」阿彩沒有多停留,又繼續牽著谷明智向前走。

最盡頭處是一道像戲院後門的推閂式大門。

他們帶點手忙腳亂地把門頂和門底的閂鎖解除,然後一起用力推門。

猛然照進來陽光,他們稍稍鬆了一口氣。

外面是一條污穢的窄巷。老鼠群一看見入侵者就四處亂竄。上頭有無數水塔和檐篷漏下來的水滴,像下著微雨。

谷明智瞧瞧窄巷的兩頭,不禁啞然。兩邊都被鐵絲網封死了,高高的網頂上還纏著亂麻般的帶刺鐵絲。怎麼看都不可能爬過去。

「這邊!」阿彩再次拉起谷明智的手,走向對面樓房的一道木門。

把木門拉開時,撲臉而來一陣令人鼻酸的尿臭。裡面是一道又窄又斜的樓梯,一直通往上方。

「你知道這通向哪兒嗎?」谷明智問。

阿彩搖搖頭。可是他們都知道,現在沒有選擇。

谷明智嘆了一口氣,又再次跟隨阿彩,進入這巨大立體迷宮的另一部分。

樓梯緊接著走廊,接著又是另一段樓梯,谷明智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們已經不知道往上爬了多少層樓。

這一區的走廊兩邊的單位,和早前經過的那些很不同。雖然偶爾還是會經過一、兩個賭博攤子和毒窟,還有幾家小工廠,但大多數都是尋常的住家。谷明智透過鐵閘的縫隙瞥見,每戶都幾乎擠滿了人,居住環境看來很差,有的甚至間隔成一個個鳥籠般的床位。

可是始終找不到往下返回地面的樓梯。

偶然有幾張臉在鐵閘後出現,探看急步跑過的兩人,每張臉都木無表情。

就像之前那樣,他們也有好幾次穿過不同樓房之間打通的牆壁缺口,簡直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走了這麼多路,他大概跟不上我們吧?」谷明智半喘著氣說。

「不行,冢本先生熟悉這兒的所有地方。」阿彩回答時,雙腳沒有慢下一點兒。「一定要離開『吳公大廈』。」

谷明智低下頭來才發覺:阿彩的一隻拖鞋不知何時已經弄丟了,一直是赤著一邊腳走。

又看見另一條樓梯。這次終於出現通往下面的階級了,另一頭則繼續往上。他們不禁相視笑起來。

才步下十多級,下面似乎有叢叢人影正在爬上來。他們也顧不得那麼多,繼續向下走。

迎面而來的是七個大漢,一堆堆賁起的肌肉擠得那狹窄的樓梯水泄不通。粗壯的手臂上滿是蛟龍、老虎、飛鷹之類老式的刺青。其中一個年輕的,精赤著上身,胸腹刺著一個全身的觀音像。有幾個大漢的褲腰間插著包在報紙里的刀子。

谷明智低下頭來,把風衣的斗篷拉上,希望硬著頭皮從這些大漢之間擠過去。可是他發覺阿彩像被釘在原地般站著不動。

他跟隨她的視線,瞧向那群大漢其中一個。一個大約四十多歲的男人,並不比身旁其他人特別高大。他用一件灰色的唐裝短衣當作披肩,裡面赤著上身,雙臂在胸前交疊。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臉:左右都紋著一條毒蛇的刺青,尾巴從兩邊眼肚開始,盤過臉頰,蛇首最後在下巴會合交纏。

谷明智馬上想起,他上次被「通緝」那海報上印著的蛇形圖案。

他瞧瞧阿彩,她點頭。

「這傢伙從來沒有見過。」孟老蛇以粗啞的聲音說,指著上面的谷明智。其餘十二隻眼睛馬上全部盯著他。

「上次那件事情,不就是一個外面來的男人乾的嗎?」孟老蛇身邊一個中年大漢說。

「喂,你,把頭上的帽子脫下來!」那個紋著觀音像的年輕人怪叫著,已經把插在腰間的刀子連同卷纏的報紙拿到手上,指向谷明智的臉。

谷明智把風衣的斗笠往後撥下來。

「這傢伙沒有戴眼鏡啊。」

「管他媽的,先抓下來問問吧!」

「抓什麼?就在這裡做掉吧。」

大漢之間開始醞釀殺伐的氣息。

谷明智流著冷汗,把阿彩推到自己身後。「等一等,你們認錯人了……」

可是他們完全沒有聽他的辯解。孟老蛇下巴揚了一揚,那個青年會意,把刀子上的報紙拔掉。是一柄牛肉刀,那銀白的刃身令谷明智看得心寒。

青年已經往上踏了一步。

谷明智這時才記起來:腰帶後面還插著那柄「Glock」手槍。

青年另一條腿又踏上來。只有六、七個階級的距離。

——不行……

谷明智拔槍在手,擺出在警察學堂里練習過無數次的標準握槍戒備姿勢。

「不要過來……」谷明智的聲音像求饒多於命令。他同時用拇指撥開槍側的保險鎖。

孟老蛇冷笑。他身旁又有另外兩個人提刀上前。

青年舉刀吼叫:「他媽的,不要命啦!」

他再踏上一步。

轟然的槍聲在樓梯之間回蕩。

青年舉起的拳掌突然變得空空如也,他整個身體僵住了。

接著才聽到被擊飛的牛肉刀掉落下層樓梯的響聲。

七個大漢全部沉默靜止下來。這麼神準的槍法把他們震住了。

谷明智心裡有點慶幸。畢竟他已經許久沒有練槍,也是第一次開這種手槍(當刑警時用的是「史密斯·威爾遜」點三八口徑的短管左輪手槍)。但這柄「Glock」比他想像中還要易用和準確,看來那位傭兵生前把它調校得很好。

阿彩這時拉著谷明智的背囊,示意要往上面逃走。

谷明智蒼白的臉不發一言(後來回想起來,自己其實是不知不覺在模仿電影里出現的職業殺手),慢慢倒後往上走,槍管仍然指向那堆大漢。

到了樓梯的轉角,他又把槍改成右手單手握持,仍然指著大漢們,身體則一點點退到彎角後面。

直至完全拐過轉角,谷明智這才轉身,跟著阿彩一口氣往上跑。

一聽見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大漢馬上追上去。可是還沒有到那個彎角,又再傳來另一記槍聲。

雖然谷明智只是往天花板放了一槍,但已經唬得那幾個人馬上倒後滾跌。孟老蛇也同時蹲到了地上,一直瞧著上方,許久都不敢再動。

不過這些情景,谷明智都已經看不見了。

已經再沒有可以往上爬的地方了。

因為他們已經登上了天台。

這裡已經是整個「吳公大廈」建築群的最高點,四面都看不見更高的樓房(有的都是遠遠在「吳公大廈」的範圍以外)。也許用「點」來形容這兒並不太貼切,因為這兒其實是鄰近十幾幢同等高度的樓房屋頂連接起來的一片巨大空中平台,幾乎有相當於大半個足球場的面積。

但是谷明智置身其中,完全沒有那種「平台」的感覺,因為四周可見的空間幾乎全部堆積著廢棄物。大都是床、柜子、桌椅等破棄傢具,因為長期的日照和風雨早已腐朽不堪;也有破爛的工廠機器;不明用途的塑膠桶和木箱;成堆的磚瓦、破裂浴缸、馬桶座、塑膠板與鐵枝窗框等等建材廢料……

谷明智立時明白了:「吳公大廈」里沒有任何處置大件廢物的管道,於是許多年來人們都只得把廢棄物堆到天台上,久而久之累積成現今這種嚇人的數量。有的廢料堆成的小山比兩個人還要高,似乎隨時都有塌下來的危機。可能正因為這麼危險,目光所及處空無一人。

谷明智和阿彩在叢叢廢物之間穿梭,拚命在找尋另一道通往下方的樓梯。谷明智仍然牢牢握住手槍,槍柄上已經粘滿了汗水。

「……是我把你拉進這種處境……」

「別說了。」阿彩朝他苦笑。「當初還不是我帶你去見冢本的嗎?」

「可是……」谷明智心想還是不要再說了,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

他們踏過一堆早已倒塌的爛木板。谷明智看見阿彩那隻赤腳正在流血,但她始終沒有哼一聲。

這片空中廢墟就像看不見盡頭一樣。兩人只管盲目地往一個方向逃走,但始終沒有找到樓梯的入口。

「不如我們回頭吧。」谷明智建議。「那群傢伙追不著我們,也許現在已經走了。從剛才那道樓梯回去吧。」

「我擔心的不是他們……」阿彩說著突然噤聲。

因為他們聽到後頭遠處,好像傳來有人踏過廢堆發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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