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 Last Visit

阿彩爬到木梯的一半時,已經發現家門上那個鎖頭不見了。

那是個小鎖頭,用柄大一點的螺絲起子,加上一些蠻力就弄得開。她是特意挑選這麼小的鎖的——假如真有哪個倒霉賊,立意要潛入這家沒有值錢東西的小屋,讓他弄破一個鎖,總好過給他打破那道薄薄的木板門。

可是直覺告訴她:弄走鎖頭的人仍在屋子裡。

她擦擦鼻子,然後從褲子的後袋掏出一柄摺合的蝴蝶刀 。本來用單手抖兩下就能打開,而且那打開和翻轉的聲音還有唬嚇對方的心理作用。可是現在她不想讓屋裡的人(如果真有的話)聽見,只輕輕用雙手把它展開來。

她用刀尖輕細地支著木門,慢慢打開一線,然後眯起一邊眼睛往內瞧。

「阿彩,不要害怕。」裡面傳來聲音。「又是我。」

阿彩鬆了一口氣,把木門推開。

谷明智就坐在門前的沙發上。

阿彩雖然仍記得谷明智的聲音,不過現在倒要看了三、四秒才確定是他——畢竟上次他們也只是剛認識而已。

谷明智的打扮跟上次截然不同:上身穿著黑色的防水風衣,是帶斗篷帽子的那種款式;下身穿了一條卡其布的登山長褲(兩側有許多小口袋那種)和氣墊跑步鞋;沒戴眼鏡,但唇上和下巴蓄著一星期的鬍鬚;大腿上橫擱著一柄長長的黑色手電筒;沙發旁放著個背囊。

「我不想闖進來的。」谷明智解釋。「可是我也不想在屋子外等你回來,會給太多人看見。」

「還以為你不會再來。」阿彩聳聳肩,收起了折刀,把木門帶上。

「我也是這麼想。」谷明智微笑。但似乎阿彩的反應非常冷漠。

「怎麼樣?你找到那個地方了嗎?」

「我剛才已經找到了,『榮記大酒家』的大招牌。」谷明智的笑容有點僵住了。「那位冢本管理員的話完全正確。」

三個小時之前,谷明智按著路線圖的指引,終於站在「榮記大酒家」招牌底下。招牌前方完全是密麻麻的樓房和幾條高低不平的窄巷,根本就沒有像照片里吳望飛站立的那種空地,招牌附近的房子,大小和形狀都跟照片里不一樣。

已經確定那幀照片是合成的偽品。沒有神秘人把它投入吳恩鴻家的信箱,沒有什麼失蹤的偵探,沒有什麼寫著「吳公大廈」的備忘錄。所有都是編出來的,為了引導他進入「吳公大廈」里偵查。

——當然,我很可能也不是唯一一個受委託的偵探……

可是到了這個時候,谷明智仍然相信,照片中央的吳望飛是真的。不只是因為他知道了關於馬雨林的事情,也因為另外兩個原因。

首先是照片里吳望飛那個樣子。谷明智感覺,裡面的吳望飛擁有一種東西,是連最高超的技師或最強勁的圖像軟體也無法賦予的。

——那大概就是稱為「靈魂」的東西吧?……

另一個原因就在這間小屋裡。

「那麼恭喜你,已經知道真相了。」阿彩在迴避谷明智的目光。谷明智看見,阿彩抱著雙肩,背項在微微顫抖。

「真相不在那兒。」谷明智從背囊里掏出東西來。「在這裡。」

他向阿彩展示那幅繪畫了少年夾在機器中的畫布。

「你也許不記得。那一夜,你畫了這幅畫。」谷明智雙手把畫布舉到胸口的高度。「我私自把這個拿走了。」

阿彩只看了那幅畫一眼,又再轉身垂下頭來。

「你……是不是姓陳?」谷明智不放鬆地問。

阿彩雙手抓著頭髮。

「你那已過世的爸爸……是不是叫陳青龍的魔術師?」

阿彩的身體瑟縮在牆上。

谷明智放下畫布,再從背囊里掏出吳望飛的照片。

「你再看一次。」

「不要!」阿彩雙膝跪倒,尖聲高叫:「不要給我看!」

谷明智馬上收起照片。他走到阿彩的背後,把她扶起來。

「從前的事情,你已經能夠回憶了嗎?」谷明智用輕柔的語氣問她。

「你……到底要知道些什麼?……」阿彩飲泣著。

「十年前發生的事情。」谷明智一邊替她抹眼淚,一邊說。「在那個男孩身上。」

阿彩崩潰了一樣,倒在谷明智的懷中。

谷明智抱著她,勉力不讓她倒下去。抱著她這麼柔軟細小的身軀,他有點不忍心。

可是他知道:阿彩雖然「忘記」了這個秘密(大概是所謂潛意識的自衛機制吧?),但它仍然存在那兒,仍然在暗暗地影響著她。看她畫的那些戲院宣傳畫就知道。她自己也沒有察覺,自己一直活在悲哀之中。長此下去,也許有一天她還是會被它吞噬。

谷明智不知道,逼使她正面跟這個秘密對決,是不是真的在幫助她。他只是覺得,一個這樣的女孩子不應該長久活在這團黑暗之中。

「你……努力一點……」谷明智輕輕推開阿彩一點兒,雙手捧著她沾滿淚水的臉。「……努力回想一下……」

阿彩停止了哭泣,雙眼卻又重現害怕的神色。

她的視線不是對著谷明智,而是投向牆壁上的畫布。

谷明智放開阿彩,從雜物架上拿起一把小鉗子,走到畫布前。

他把固定那幅大畫布的幾枚釘子拔起。

阿彩好像感到身體很冰冷,不停在顫抖。

畫布的一角掀開,底下的牆壁果然藏著另一幅畫。

谷明智加快把釘子拔除。

整面壁畫終於呈現眼前。

壁畫的下半部,幾乎跟阿彩畫的那幅少年畫一模一樣。同樣是夾在機器縫隙間的殘缺人形,眼睛被黑布蒙著的悲傷臉孔。一灘灘血紅,因為時日久遠而變成了深褐色。

可是壁畫還有上半部。

在人形與大堆機器的上方,用銀色油漆塗畫著一個巨大的圓桶形東西。有點像中國古代的鼎爐,表面有仔細的黑線,描繪了許多張兇惡的鬼臉。

這東西,谷明智十年前從報章圖片里第一次看見。

「五鬼搬運儀」。

谷明智回頭看看阿彩。她雙眼好像失去了焦點,嘴巴喃喃自語,正在來回踱步。

「阿彩……」他上前握著她雙手。「你還好嗎?」

阿彩凝視著他,她的眼神好像徘徊在意識的邊緣。

「我……我記得的……」

「你記起些什麼……」

「那東西……」她指向壁畫。

「那個東西?……」谷明智無法壓抑眉宇間的興奮。「你記得它的什麼?你是不是記得它放在哪兒?」

阿彩神經質地點了幾次頭。

「它還在嗎?」

「不……知道……」

「帶我去找它!」谷明智抓著阿彩雙肩。

「……可是我……害怕……」

「不用害怕,我會一直陪著你。」

谷明智的目光像懇求,他知道自己這樣是有點自私,但現在他已經無法放棄。

「我……我有方法……」阿彩指向大堆畫具。「把那些油彩拿來……」

谷明智捧來各種油彩,放到阿彩身邊。

阿彩盤膝坐在地上,先拿著一管紅色的油彩,直接擠到左手的拇、食、中三指上。

她不必看鏡子,就用手指在臉上塗畫出古怪的符文來。

谷明智清楚看得見:當阿彩臉上的圖紋開始成形時,她的身體漸漸停止了顫抖,眼睛裡的恐懼也變淡了。

不可解讀的符文,彷彿瞬間令她變成了另一個人。

走廊里充溢著一種混雜的氣味,既令人心跳加速,又使人昏昏欲睡,就好像流漾在空氣中的酒精。

谷明智當然知道這是什麼味道,畢竟他從前是當刑警的。

——問題就是:我現在已經不是刑警了;即使還是,警徽在這裡也沒有任何作用。

走廊兩側的每一道鐵門都打開來,不斷有人進出。阿彩拖著谷明智的手在走廊上前行,幾乎每秒就跟一個人擦肩。

谷明智現在才知道:樓下街巷冷冷清清的「吳公大廈」建築群,原來熱鬧的活動都在上面的樓層。

經過其中一道門。紅色燈光的室內擠滿了男人,透出像土耳其浴室那種濕悶的熱氣。內里放著交際舞音樂,錄音帶已經因為播放太多而粗啞磨損,幾乎被人群的興奮叫聲掩蓋。大量雄性荷爾蒙同時分泌的氣味。因為被人群遮擋著,谷明智無法看見裡面最深處那小舞台上正在表演什麼,不過可以想像得到。

對面的另一道門,裡面的景象則截然相反。淡藍的冷冷日光燈管被瀰漫不散的煙霧包圍,令室內顯得更灰暗,地板胡亂鋪滿了破舊的草席和床褥。裡面的人半數都是靜止坐卧,即使走動的身影,也都有如電影慢動作鏡頭一樣。一雙雙沒有焦點的眼睛,仰望房間上方的虛空。有的人連臂彎上插著的針筒都忘記拔下,手臂一直在淌血。門口透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