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 Home

阿彩的家就是其中一座那種固定在兩幢樓房之間的「空中木屋」。

攀上只用粗鐵絲固定的木爬梯時,谷明智仰著頭,看見上方樓房那一線狹縫中露出的天空,陽光已經幾乎完全消失了。他心裡在大嘆倒霉。

阿彩在他上方,他倒沒有看她,因為他知道只看見她的屁股,這樣似乎很不禮貌。他垂頭專註於每一步梯級。

阿彩掏出一把小鑰匙,單手很熟練地就把房屋門上的鎖解下來,把那道只比紙板厚一點的木門推進去。

兩人都爬進屋裡之後,阿彩把木門關上,拉下門閂,然後掀開門旁小窗戶的窗帘,朝外面下方看了一會兒,才對谷明智點了點頭。

谷明智這時鬆了一口氣,才終於有心情看看阿彩的家是什麼模樣。

因為是按照巷道的形狀而建造,這小屋狹窄但內里很深,感覺就如置身在貨櫃里一樣,也因為兩側都貼著樓房外牆,只有前後有小窗戶能透光,形成房屋中段特別昏暗。

阿彩按下門旁的開關,小屋頂上唯一的燈泡亮了起來。

谷明智這才看見屋裡的布置。最接近門口這一部分不知算是客廳還是工作間,有一把很殘舊的單人皮革沙發,旁邊放著好幾疊膝蓋高的舊雜誌,疊得非常整齊。此外就全是各種繪畫工具,一張小木桌上堆滿了油彩、畫筆、調色板和其他各種小器具,畫架上掛著一幅仍然空白的畫布,地上則豎立放著四、五幅已完成並裱框的畫。

房屋中段就算作是卧房。低矮的床鋪自然十分窄小;對面的衣櫃,以一個普通女孩的標準來說也是小得可憐。柜子頂上豎著一面小鏡,鏡旁雜用小物很少,完全沒有化妝品。柜子底下塞了一雙很舊的布料運動鞋。

睡床上方的牆壁也掛著阿彩的畫作,但並沒有框架,而是用釘子直接把一整幅大畫布固定在板壁上。

至於用塑膠板間隔的淋浴間和廁所,還有廚房——其實只是一個小火爐加上一個雜物櫃——則全部擠到了房屋的最後頭。

阿彩這時吁了一口大氣,整個人倒在沙發上。她回到家之後,本來一直在臉上的那種緊張神色瞬間消失了。

「看來你得在這兒躲一陣子。」她說。

小屋裡的天花板其實不算矮,谷明智的個子也並非高出標準很多,但他還是不自覺地把身體弓著。

「你說我得躲多久呢?」

「我怎麼知道?可是……」阿彩視線移向窗戶。「已經開始天黑了。相信我,晚上你絕對不想在『吳公大廈』里走。」

——不會吧?……

才半個小時之前,當他們剛剛逃離了那間「管理室」、阿彩對他說一句「我帶你離開這地方」的時候,谷明智的心情才好不容易放鬆下來。

可是在快要到達出口的時候,阿彩突然停住了腳步。她沉默了一陣子,然後開始往回頭走。

「幹什麼?……」谷明智焦急地問。

「那邊……有人看守著。」

阿彩又帶著他繞過好幾座殘舊的樓房,走向另一個出口。

這次谷明智也看見了:在前面的巷道,有兩個男人站著,手裡拿著用報紙卷著的不明長條物。

更要命的是:當他們再轉往第三個出口時,在途中看見一面牆壁上,貼著一張粉紅色底紙的油印海報。

海報上沒有寫一個字,只有一個畫得很粗糙的人物半身像。非常平凡的一個男人,戴著眼鏡,穿著西服。西服上掃著密密的斜線,表示是深色的。

不能說海報上這個男人畫得很像谷明智。假如是在外面貼一張這樣的素描,你隨便可以在街上找到一個你認為相似的路人。

然而在這時,在這裡……

除了這幅素描,海報上就只印著一個標記,是一條手繪的毒蛇。

谷明智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撕掉那海報,而是摘下自己的眼鏡。

「不如把你的外套也脫掉吧。」阿彩提議。

可是谷明智想到胸口的筆形鏡頭,還有一直連接到袋子里的視像信號接線。

——她大概未必知道是什麼東西吧?……

谷明智很小心地把那管偽裝的鋼筆,從西服外套內側的暗口拉出來;仔細把視像接線收短到袋子里,最後利用筆桿上的夾子,把鏡頭固定在袋子的帶上。他這才脫去外套和解下領帶。

「那是什麼?」阿彩好奇地問。

其實,告訴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吧?不過一開始沒有好好說明,現在才告訴她,又好像很尷尬。他聳聳肩,沒有回答她。本來要胡編一個謊話很容易——反正她對這類器材應該沒什麼認識,不過,谷明智是個討厭說謊的人,除非有很重大的必要。

「先找個地方躲一躲吧。」阿彩說。

「沒有其他出口嗎?」

「這附近就沒有了。」阿彩接著又解釋:「當然,我不知道的出口可能還有很多。可是其他我知道的,都要走遠一點的路。」

谷明智明白,自己繼續在這些迷宮般的巷道里鑽得越久就越危險。剛才也碰見過好些行人,幸好都不是找他的人,但幸運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結果就是現在,他站在阿彩的家裡。

跟一個這樣的女孩在小屋裡獨處,怎麼說都不能算是一件非常討厭的事情。這屋子裡的氣氛和環境也都不錯,除了這樣的「空中房屋」的安全性令谷明智有點擔心之外,他也沒有什麼可以抱怨。

他看看電子錶,已經六點二十五分,茉莉大概已經在偵探社裡等著他。

「你好像很不自在。」阿彩看著他。「因為這屋子太小嗎?」

「不。」谷明智把袋子放到地板上。他轉動一下酸痛的肩膀,「很好的屋子。」

「真的嗎?」看來她對自己這個家頗為自豪。「長得矮小也有好處呢。住這麼小的屋子也沒有局促的感覺。」

「你在這兒住了很久?」

「我都忘記了有多久……」阿彩用腳趾把拖鞋脫下來踢到一邊去。「從前我跟爸爸一起住。幾年前他死了之後,就變成一個人。」

「對不起……」

「沒什麼的……」她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反正小時候的事情我大都忘記了。」她摸摸左腮那道傷痕。「連這個怎麼得來的都不記得啦。」她瞧瞧自己的身體和手臂上粘附的油彩,「不行啦,我要去洗澡,平時我下班回來就洗。你不介意吧?」

「怎麼會?」谷明智往窗外看,掩飾自己的尷尬。「這是你家嘛。」

她一邊從柜子里找替換的衣服,一邊說:「你也休息一下吧。肚子餓的話,廚房那邊的柜子里有吃的東西。」

淋浴間那道間隔的塑膠板其實很薄,不過裡面並沒有照明,映在板子上的身影只是一個非常模糊的黑影。黑影在移動著,當然是在脫衣服。

谷明智猛力搖了搖頭,然後趁這機會打開地上的袋子,檢查裡面的攝影機。他打開那小小的LCD屏幕看看,運作仍然良好,已經連續拍攝了四個小時以上,剛才所有經過都記錄在硬碟里。

他想了一會兒,最後決定把電源關掉,這時已經沒有繼續拍攝的必要了。

——而且再拍下去,給茉莉看見可糟透了……

淋浴間發出水聲。

為了分散注意力,谷明智開始觀看睡床上方的牆壁上那幅大油畫,畫布上畫的和「民藝戲院」的宣傳畫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背景是一片黑夜中的原野,有幾株古怪扭曲的大樹,巨大茂密的樹冠跟幼小的樹榦完全不成比例,好像讓風一吹就要倒下;草地(大概那堆黑色的東西都是草吧?)上有隻貓伏著,身上布滿了五、六種顏色的花紋,雙眼大得幾乎佔了臉龐的三分之一,尖細收縮的瞳孔似乎直視著看畫的人;上面一角出現了三條翻躍在半空中的海豚,又令谷明智疑惑,那片「草地」其實是不是海洋;另一邊有個凹陷了一邊的月亮,巨大得逼近樹木的頂尖,泛著深藍的色彩。

畫技跟戲院那些性虐待色情畫同樣稚嫩,可是非常大膽,大膽得似乎根本沒有要讓人感覺美麗的意圖,就像孩子的畫。谷明智倒覺得,其中有一種能夠直接把情緒傳達給觀看者的魅力。

——假如她出去外面,好好學一下技巧,說不定會成為很棒的畫家呢……

阿彩從淋浴間出來了——她洗澡的速度恐怕是世界女子冠軍。她用毛巾擦著頭髮,上身穿著另一件背心,下面則換成了短褲,露出一雙比上身皮膚白皙得多的腿。谷明智急忙把視線轉回畫布上。

「這畫你喜歡嗎?」

「嗯。」谷明智點點頭。他其實可以說出更多讚賞的話,不過,他怕她會誤會自己是在討好她。

阿彩坐到畫布底下的床上,仍在擦著頭髮。

「你放心吧,明天一早我就出去替你看看,確定沒有危險就帶你走。」

「麻煩你了。」谷明智說著走到沙發,背朝著她坐下。

兩人就這樣沉默了好一陣子,只有毛巾擦過濕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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