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孤舟百戰久低昂

誰也沒法想像,輝煌瑰麗的紫禁城深處,竟有如此一座怪異的建築。

一座黑得徹底的樓房:漆黑的磚牆,漆黑的瓦椽,漆黑的門戶。甚至糊在窗上的紙亦是墨黑色的。正門頂上無牌匾題字,完全看不出這所兩層樓房在禁宮中的功用和地位。

樓房五丈內,人蹤渺然,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樓房本身亦彷彿透著「死」的氣息。

一名怪裡怪氣的紅臉太監,坐在這座「黑房」內堂一張酸枝大椅上,在猛力吸著鼻煙。身後有兩個小太監在努力替他捏骨捶背,狀甚殷勤,彷彿侍奉稍有差池,便必有殺身之禍。

三人胸前俱掛著一片形狀奇特的玄黑鐵牌。

那名大太監怪眉緊皺,似乎等得很不耐煩。

「李公公,抱歉讓您久等了。」

一把洪渾凌厲的語聲自堂後傳來,催得那大太監渾身發麻。

一身黑衣的向保步出,身後三名同樣雄壯慓悍的黑衣大漢跟隨。四人胸口亦掛有那片一式一樣的黑鐵牌。

沒有這小小一面鐵令牌,絕對無人能在這座「黑房」出入——即使是向保。

那太監李公公知道:向保身後三人便是著名的「影子」。

——「影子」是皇宮中人對大內密探的匿稱。

向保在李公公對面坐下。「老佛爺聖體無恙?」

「當然……嘻嘻,大人有心嘍。」李公公怪笑道:「客套話不說了。大人,老佛爺所諭……」

向保忙道:「老佛爺下達的任務,下官自然全力查辦。下官最近得知,那干謀反逆匪當中,竟又出了一名厲害角色!」

「哦?」

「李公公可知近日武林中的頭號大事?」

「唔……是否那王五又幹了什麼好事?……噢,我記起來了,最近天津霍家好像出了個年青好手……」

「那都不是。眼底下京師內,最近冒起了一名三十齣頭的高手,姓佟名潛,一手搞出了一所名叫『武勇學會』的可疑組織。戰績是:曾於恭親王府『演武大會』上與步淵亭戰成平手,因而名噪京城。」

李公公猜錯了,不免顯得孤陋寡聞,便乘機笑道:「是么?那麼『京師四岳』也算不了什麼……呵呵,對不起,大人,我不是說您……」

向保面色一沉,嘿嘿強笑,一雙凶目牢盯李公公。

李公公隨即一懍。他深知向保是個真正可怕的人物,雖是官職不高,但一身武藝確是石破天驚,從無敵手,加上其心狠手辣的霹靂手段,早甚得太后器重,委之入主這個「大內密營」,統率二百多名藝業驚人的大內高手,實力絕對不小。

另方面,向保在滄州當捕頭的年頭,其狠辣手段曾震懾當地黑道綠林,當年便至少有十名劇盜高手因而神秘失蹤,據說是懾於其威而逃逸。但另有傳聞,向保曾生擒這干黑道凶人,卻俱饒而縱之,教他們都心悅誠服,皆與向保結為異姓兄弟,甘願隱姓追隨,隱伏在江湖中招兵買馬。因此,向保所能動員之黑道力量,亦是不可低估。

李公公雖是慈禧跟前的大紅人,亦不欲犯著這個在朝在野俱具實力的凶星,便陪笑道:「大人神通廣大,必已查出這個姓佟的和那些謀反匪人有何關係。」

向保板著臉道:「此人於京城內開設的『武勇學會』,最近廣招弟子門生,又收攬不少京中武師,明顯有吸納武林道上力量的野心。何況下官查知這個佟潛跟逆黨首領之一譚嗣同乃莫逆之交,而譚嗣同的一名小師弟亦寄居在『武勇學會』之內。」

「嘿……那個譚嗣同!」

「另外有一批在京儒士,還有朝廷命官——」

「噢,大人,這方面可不必閣下操心了。大人也知道,老佛爺聖諭,只著向大人專註對付江湖道上的謀反力量,所以嘛,朝廷內部的事……」

向保心頭大怒:這老閹宦分明是指自己越權!可是他既抬出了「老佛爺」,也就不便發作了。

李公公亦不敢多頂撞向保,連忙又安撫道:「大人既是當今江湖霸者,必有明策對付這幹人。」

「下官曾多次親身跟蹤那佟潛,又打探過當日他跟步淵亭交手的情形,測知他雖拳腿刀槍樣樣精通,但實以輕功、腿功及點穴手法最為精純。好幾次下官不是仗著在滄州時練就的追捕功夫,早已給他以驚人輕功甩掉了。」

「那又如何?……」

「李公公有所不知:當今京城另一高手『鬼拳』古辟風,現正在眾多王公貝勒間左右逢源。此人五年前初抵京城時,下官曾二次目睹他跟人交手的過程。」向保略一頓,又道:「此人之武技專長,尤其輕功身法方面,竟跟佟潛的身手有七成以上相似!以下官斷定,二人必有淵源。何況他們先後抵京,甚可能另有圖謀。」

「那麼……」

「下官有一方法,可教他們二人的關係暴露,無所遁形;假如兩人真的互不相識,亦可就此除去佟潛,削弱叛逆的力量,而不費咱們吹灰之力。」

「那是什麼方法?……」

「這得要藉助公公跟貝勒爺們的關係了……」

「哦?……」

向保走到大堂中央,負手背向李公公道:「殲滅敵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讓他們自己之間也變成敵人。」

佟潛沒想到,步入「武勇學會」大廳時,第一個看見的人便是譚嗣同。

「壯飛兄!」佟潛喜形於色,馬上上前與譚嗣同抱臂問好。

「佟兄,別來無恙?」譚嗣同發問時卻是神色疲睏。

「啊,壯飛,看你那風塵僕僕的模樣……」

「又哪有空竭息呢……天下有志之士,莫不為變革圖強而奔走,復生何敢讓人?我此來也只是看望一下佟兄這兒的情況,刻下便要回湘,籌辦開設長沙『時務學堂』的事宜。」

「壯飛不用勞心,此處情況尚好。我卻擔心壯飛身先士卒倡行變革,頗是危險……實在應該把九斤留在你身邊,以策安全。」

「不必了。我尚可照顧自己。何況九斤為人沉靜,是不願意跟我浪蕩風塵的……他雖不能言,我自明白他的心意。他在這裡可還有點兒用吧?」

「咱們正缺了他這種人材!歐陽老師所傳的醫術實是出神入化,看看小宇,早前傷了右肩,給九斤一治,現在也轉動自如了!對了,九斤呢?……小宇——」佟潛看看廳內,方發覺路小宇和一眾弟子、武師之間,尚站著一個陌生人。「這位是……」

路小宇忙道:「這位宋先生,剛才救來了一位身受重創的大叔,正在內堂讓九斤哥治理。」

「在下四川宋大手,拜見佟師父。」

佟潛忙拱手回禮,順道打量一番眼前這漢子:高瘦個子,四肢修長,身穿平凡不過的布衣,一張臉七分像猿猴,長得醜陋非常,雙眼卻是神采不凡。再看其雙手,果是人如其名,一雙肉掌異常長大,掌身薄而平整。

「譚某多謝宋兄。」譚嗣同亦抱拳向宋大手稱謝,眾人大感不解。

「剛才譚某入內察看過傷者,方知宋兄所救的,正是譚某故人知己。」

眾人這才恍然。

宋大手回禮道:「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湖南譚先生吧?宋某實在仰慕已久!」他又轉頭向佟潛道:「佟師父,可否借一處地方,跟閣下與譚先生說幾句話?」

書房大門掩上。三人圍坐。

「宋兄……」佟潛忍不住問道。

宋大手不語,只是雙手合攏,十指怪異地扭纏在一起,合成了一個古怪的結印。

「啊!」佟潛恍然。「原來宋兄是『哥老會』的兄弟!」

宋大手一笑點頭。譚嗣同亦舒了一口氣。

佟潛卻心頭一懍,心想「哥老會」確不簡單:剛剛才跟他們直隸分舵的人面談完畢回來,此刻已有人馬派到。

「佟師父,在下近日方從四川急趕而來,正是奉了直隸分舵的密令,到來作『武勇學會』與分舵間的聯絡人。佟師父已是京中名人,不便親自奔走。在下面孔較生,行走出入自然方便一點兒。」

譚嗣同也道:「是的,佟兄,壯飛此次入京,正是得知一事:後黨中人對咱們的行動已有警覺,更已派上大內密探監視你。所以我特來告知你一切小心。我也是秘密乘夜入京,以免更增加你的嫌疑。」

宋大手又道:「宋某剛入京師,即奉分舵舵主之命出外視察,看見佟師父方才在街上經過,並發覺閣下正被人跟蹤。宋某知悉,佟師父今天要到分舵一行,故宋某亦想助閣下擺脫對方。不料那名跟蹤者殺氣極之凌厲,宋某恐非其敵手,故此只能一直遠遠吊著,直至後來,那位譚兄故友殺出,才截下了那殺星,讓佟師父安然擺脫。」

佟潛至此恍然。

宋大手又說:「可借那位仁兄未能手誅那凶星,反失手傷在其爪下……」

「啊!」譚嗣同脫口驚呼。

「怎麼了?」佟、宋二人異口同聲問道。

「我還估道他是寡不敵眾才失手受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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