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粉春雪斷續降下。
夜深沉。
恭親王府燈已黯。
王府內人聲寥寥。數名武師從朱漆大門步出,拾級而下的同時在竊竊私語。
他們沒有察覺,在王府大門東側的陰暗街巷裡,一幢民居的屋檐上,一條山貓似的身影蹲伏著,凌厲的眼目注視每一個從王府中出來的人。
這個伏在暗角的人,赫然正是佟潛。
他在等待誰?
路小宇孤獨地走在歸路上。
他在沉思。
——師父到底要找誰?
驀地一陣錐心刺痛自右肩傳來。路小宇捂肩,皺眉,卻苦笑。
他笑。因為這是讓他驕傲的創傷。
戰士都常常會受傷。也唯有敢於擁抱創傷,與苦痛共舞的人,才具有擔當戰士的資格。
創痛並未抹去路小宇心頭的疑惑。
——師父……
他開始懷疑:師父今天身赴「演武大會」,是不是早已存心與步淵亭一戰?為的又是什麼?
名?利?還是純粹求取勝利的快感?
哪一樣都不像。
——師父決不是那種人。
那是為了什麼?
現在他等待的又是誰?
佟潛肩上已積了一小層白蒙蒙的雪花。
他不動如堅岩。
全身上下唯有一雙眼目,靈氣躍動。
目光中卻又包含了緊張與熱切的期待。
武官拳師大多早已離開王府。
然後是步淵亭師徒六人。
佟潛屏住了氣息。步淵亭這等一級高手的警覺性不容低估。
卻見步淵亭臉色青白,步履間有著常人看不出的輕微窒礙。
步淵亭畢竟年事已高。佟潛的點穴手法絕不輕。
步家拳館六人匆匆離去,消失在黑暗長街的另一頭。
佟潛仍沒有動。
他究竟在等誰?
良久。
門仆正要掩上「恭親王府」的朱紅大門——
一條輕若幽魂的身影自門縫閃出,站在石階上。
來人身穿寬袍,長發披面,看不清臉容,雙手攏在衣袖內,正是「京師四岳」中最神秘的人物:「鬼拳」古辟風。
古辟風緩緩拾級而下。
佟潛眼瞳激現異采。
古辟風踏在鋪雪的街道上。
佟潛緊捏雙拳。
古辟風似有所覺,立定。
那定如喬木卻又虛若雲煙的身影。寬袍在冷風中飄揚。
「啊。」
佟潛不禁輕呼。
——這身影實在太像了……可是……
忽爾,一大片雪花迎古辟風撲面吹至。
古辟風揚左掌撥去——
左掌。
佟潛全神盯視古辟風的左掌。
赫然看見那尾指旁長著第六根小指頭。
「出來吧。」古辟風的聲線沙啞而溫柔。
佟潛心頭再無疑問,霍地躍下——
「師父……」
「師父,我還道跟你再無相見之日了……」
「很好。當初我不過教了你三年,想不到……」
「師父……唉,差不多二十年了……」
「……」
「啊!師父,你的臉……!」
「很嚇人吧?……鼻子也削掉了。」
「是誰……」
「是我自己。」
「啊……」
「當年的顧悲鴻已死。今天這個滿臉刀疤的無鼻怪人是古辟風。『鬼拳』古辟風。」
「……」
「為師當年的說話,你沒有忘記吧?」
「徒兒當日年紀雖輕,卻未曾忘記師父的豪言壯語——」
「再戰江湖,揚名立萬……我今天的確做到了!」
「對……但又何必……」
「你也收了個好徒兒。」
「是的。」
「很好,很好……唉,說真的,你實在太……」
「……」
古辟風再度攏掌入袖,步去。
「也許有一天,你會是我最可怕的對手。到了那個時候,不要留情。」
子時已過。
佟潛仍然呆立在那茫茫雪街上。發上、鬍鬚都沾滿了雪花。
悲涼的眼神,凝視古辟風消失的方向。
日出。雪止。雪融。
「武勇學會」。
佟潛推開一間偏房的門。
滿室葯香。
路小宇酣睡。右肩裹著層層白布。
佟潛坐在床邊,凝視愛徒,心頭思潮起伏不定,往事前塵如狂潮襲來。
一雙凝視的眼似有淚光。
路小宇醒轉,發覺師父正坐在身邊,連忙道:「師父,早。」
佟潛無言看著自己的雙拳。
「師父……什麼事?」
佟潛站了起來,踱步到窗戶前,把紙窗推開,迎入清風和陽光。
他負手背向路小宇,默默無言。
京城內漸漸又熱鬧起來。
佟潛戰和步淵亭的消息,早已傳得沸沸揚揚;義和團「大師兄」慘死洋槍下一事卻少人談論。
「佟潛」跟「武勇學會」,成為這幾天城中最多人掛在嘴邊的兩個名字。
城內本來有不少武師,原擬過了春節元宵,便要到那所孤清的「武勇學會」找碴兒,把那塊金漆牌匾給拆下來。他們現在當然咋舌不已,更慶幸自己新年頭有好運道。
十五。元宵。平日冷清無比的「武勇學會」今天實在忙亂得要命。九斤忙碌地把各樣大小禮品搬進內室,路小宇則更要帶傷把一些來訪的武師和流氓頭子拒諸門外。
春節賀帖如雪片飛至,還有不少賞燈宴會的邀請函,大堆大堆的疊在佟潛的房間內,一封也沒有拆啟過。
佟潛默坐室內靜養。
路小宇好不容易把來客全打發了,氣呼呼地步回內堂,走到佟潛房間。
路小宇推門而進。
「師父。」
「坐吧。」
師徒兩人默然對坐。
「師父,恭喜。」
「……」
「師父……過了今夜元宵,陸續便會有人來拜師……」
「……」
「師父……」
「你想問便問吧。」
「……」
「你是想問:我這樣做,為了什麼?」
「是的。」路小宇壯著膽子道:「我覺得師父是一個不平凡的人,做的也必定是不平凡的事,想得到的也絕不會是尋常的東西……名、利……」
「我早知道你會這樣問……我早應該告訴你。」佟潛說著便把書桌上那部手抄《仁學》拿起,遞了給路小宇。
路小宇好奇的接過來,翻開,發現當中夾著一封信札。
「打開它看看。」
信紙打開,上面滿是剛勁豪放的字體。路小宇看看下款,寫著:「弟譚壯飛謹呈」。
路小宇細讀信中所述,越看越是眉飛色舞,不禁緊捏信札,凝視佟潛。
「師父,原來是這樣……師父……」
佟潛微笑。
譚兄,我已經跨出了第一步。
一切還要靠你們。
您還在努力完成《仁學》吧?
時間似乎在追趕著我們。
同時,譚嗣同正在南京隱居,閉戶養心,傾其畢生之力,全神著寫其代表作《仁學》。
這是由於去年(光緒二十二年)二月及四月,他分別與維新派領袖梁啟超及當今帝傅翁同龢面談,得到了更多維新變革思想的新衝擊之故,因而發憤著書辦學,全身投入了維新改良的洪流里。
縱是粉身碎骨。
「噗」的一記沉響,佟潛右腿輕輕一彈,印在袁式豐的脅下,破去了袁式豐最後一招華山拳法,「二郎擔山」躍身旋轉劈拳。
袁式豐滾落地上,捂著腰脅,一臉冷汗,卻見佟潛一張木然的臉龐,絕無半絲勝利的得意喜悅。
——兩個多月以來的第十七個了。
「武勇學會」大廳側還坐著其餘四名早被打敗的武師,此刻看見同來最後最強的一人,亦不過三十招即敗了下來,更覺頹然,連忙走出扶著負傷的袁式豐。
「得罪了。」佟潛拱手說,語氣中仍是不卑不亢。
袁式豐等五人互望了一眼,都心領神會,齊聲道:「佟師父,我們服了。」
袁式豐拱手道:「名下果無虛士。咱們五人滿以為佟師父不過打和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也沒啥了不起,便一心連袂而來,顯顯什麼叫真材實學,不想……在孔夫子廟門前賣文章了……告辭!」五人隨即互相摻扶,朝著大門走去。
「請留步!」佟潛揮手喊道。
五人大異,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