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年少群驚壓老成

光緒廿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年),正月初十清晨。

直隸省。北京城。

北風呼呼厲嘯,自長城那一頭颯颯卷至。

京城內沙土紛飛。街上人跡渺然。還是新春時節,人們總會晚一些起床,甚至平日賣各種早吃點心的販商亦趁機休息休息。

城南一條孤清的小巷裡,風已小了許多,寒意卻是不散。

小街中段矗立著一所殘舊古老的大屋,屋前大門頂上卻掛了一面簇新的牌匾,上書「武勇學會」四個龍飛鳳舞的金漆大字。匾子右下角一行小字則寫著「譚壯飛題」,有一個淡淡的朱印在末。

大屋東廂一間主房,門戶虛掩。房內陳設雅潔樸素。

佟潛坐在沉厚結實的酸枝交椅上,前面是一方寬大的玄黑木桌,正在翻看一本厚厚的手帙。

佟潛讀得入神,渾不覺桌上的油燈早油枯火滅,晨光已穿透桌前的窗格子。

佟潛讀得興起,推椅起立,眼睛卻未離書頁半分。

翻到末頁了。佟潛挺胸肅立,高高提著書帙,反覆玩味翻讀末後數句。

佟潛長嘆一聲,把書帙合上。恭敬地放回桌上。

書帙封皮上,寫著「仁學」兩個拳頭大的狂亂草書字體。

桌上另一邊,斜斜放著一封書簡,信封上寫著「武勇學會佟老師啟」,旁邊赫然印著恭親王府的印鑒。

「咯咯」。

房門外傳來兩記極輕的敲門聲,聽得出來人的恭謹態度。

「進來。」

一名短小精幹的青年推門入內。青年一張黝黑的臉上長著一個顯眼的鷹鉤鼻,一雙眼瞳亦如鷹目般銳利。

「師父早。早點已經預備好了。」青年恭敬地說。

佟潛微笑道:「謝。」神情語氣並沒有一般教頭師父對弟子說話時那種峻厲架子。「小宇,我早說過,不必太拘謹。」

「是的。」青年路小宇應道,但始終仍保持那垂首侍立的姿態。

佟潛輕輕一笑。他實在欣賞這個年青弟子那股一絲不苟無隙可乘的氣度。

還記得半年前——「武勇學會」才開設了六天——初次會面之時,這小子就是一個如此剛正的崢崢鐵漢。矮小的身材拘禁不住宏大的氣魄。

路小宇是帶技投師的弟子。他早在湖北家鄉中的民勇團習過數年粗淺拳棒。他的剛直在湖北人中是罕有的,就憑著這一點成為了當時團勇中有數的強手,在多次擊退山賊的戰鬥中,立下過不少大功。

路小宇的家境不俗,老父是個小地主,把田地都租了給佃戶,自家不用幹活。可是這個獨子既無心科舉功名,亦不喜經商,獨愛弄棒耍拳,路老爹索性便替他籌了些盤川,著他到外面尋訪名師,好好修練,或能一舉揚名武林,顯顯父母祖宗;甚或得朝廷賞識,在軍中得個武職,便更光宗耀祖了。

路小宇於是直赴天津那片英雄地,一心拜會當代武林宗匠如鼻子李、霍恩第等名震天下的天津高手。然而此等武林名宿,不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江湖遊俠,就是懷秘自珍、技不外傳的守舊武人,路小宇俱無法得見。

更有甚者,便是一些沽名釣譽、名大於實之輩。路小宇實在看不過眼這些混飯吃的武壇敗類,一口氣便教訓了其中好幾名天津武師。這一來天津已容不下他。心灰意冷之餘,路小宇便北走京師。

路小宇此赴京城,一則仰慕都城那雄偉恢宏的建構,一心賞覽一番;另外在天津亦曾聽聞:京師四大高手,每一個都足與鼻子李齊名!江湖奇人鼻子李,幾已是當今武林的神話人物:哪怕這「京師四岳」只及鼻子李七成,亦是足以稱雄一方的厲害人物!

這促使路小宇更決心到京城一趟,亦造就了他成為佟潛的開山大弟子。

此際路小宇瞄了一眼書桌上那封王府書簡,恭謹問道:「師父,今夜的『演武大會』,你決定去嗎?」

佟潛微笑,轉身負手望向窗外,道:「嗯……步淵亭也會去吧?……」

路小宇心中一動。步淵亭身為當今「京師四岳」之一,每年正月初十夜的恭親王府「演武大會」怎缺得了他?那個差點兒成了自己師父的人。

「京師四岳」中:「大刀」王五號稱「京師大俠」,浪蕩江湖,來無蹤,去無跡;「滿州第一勇士」向保乃大內高手統領兼總教習,更是旗人王族支室,絕不收外徒;「鬼拳」古辟風是近年突然冒起的一號神秘人物,亦早給王公貝勒收為拳藝教練;唯有「花拳王」步淵亭的武館在大街上中門大開。

於是半年前,路小宇便走了進去。結果不到三天,又逃了出來——應該說是給踢了出來。路小宇成為北京武壇的笑柄,只因為他在天津教訓過的「名」拳師中,有兩個恰好是步淵亭的老朋友。

正是那走投無路的時際,他走到了這條小街、這所老大屋前,仰首看見了「武勇學會」四個大字。

好名字啊!哪曾聽過武館有這樣開明的名堂?「學會」。一聽便知道不同凡響。

於是路小宇跨進了「武勇學會」的門檻。他忘不了第一眼看見的佟潛——今天敬佩萬分的老師。一切也許是命定的。禍中總藏著福。那天的佟潛就像是久別的知己。熱切的暢談,然後是連串驚人的演武。路小宇驚訝,這麼可怕的身手竟藏在京城中一個如此陰暗的角落。他誠心拜了師。

學藝半年後,更讓路小宇深信自己是天下間最幸運的學生。即使佟潛至今仍藉藉無名,路小宇對於身為「武勇學會」的大弟子感到無比自傲。他更確信,佟潛必有震動武林的一天。

可是他面對不了步淵亭,面對不了武林。不是因為自己。

——總不能墮了師父的名聲啊!

佟潛霍然回身,以欣賞的目光看著路小宇道:「我帶你一道去。」

「師父!」路小宇急應道:「可是,我……」

「你是我的大弟子!」佟潛傲然道。「準備一下。今夜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不要教我失望。」

他重複一次:「你是我的大弟子。」

「是!」

熱血在路小宇渾身上下沸騰。

夜未深,而寒風尤狠。

「武勇學會」的大門打開。佟潛穿一身玄黑褂衫,外面套上一件薄棉襖,當先步出。路小宇穿一身灰布短衣,隨後走出來。

少年九斤默默扶著大門。他身上穿的卻仍是夏季的薄衣,一雙壯臂暴露在寒風中。

「九斤,煩你看著門戶了。」

九斤咧嘴一笑,手向外揮,示意「放心去吧」。佟潛師徒便轉身沿街走去。九斤把大門關上。

一師一徒兩條孤零的身影,走在暗淡的夜色中,燈籠也沒有提一個。

路小宇跟在後頭,看見師父佟潛那寬厚的肩背,看見他那身已微舊的衣衫,看見他那豪邁的步屐……於是也看見了他那三十多年的風霜。

他們正要鑽入一條小巷走捷徑時,卻見後頭長街那一端光亮無比。

來人近了。佟潛師徒停足觀看。來者是一列長伍,當中有帶刀的侍衛及男女婢僕。行列中央四個轎夫,抬著一頂花巧的小轎。數名男僕掌著大燈籠,把長街都照亮了。

抬轎的行列直掠過佟潛師徒。

忽爾,一陣幽蘭似的淡香滲來。

佟潛神醉。

那是久已遺忘的氣味,今天卻又超越了時空再次飄來。

佟潛默默凝視已漸遠去的轎子。

他彷彿聽見轎中人那一聲深長的嘆息。

良久。

「走吧。」

於是他們從孤清走到了繁華。城中心的大道上張燈結綵,熱鬧非常。新春的氣息還未過去,街上人群忘我地玩樂,當頭國難似乎就在這叢叢燈影中消失無蹤了。

——難道生於亂世,便有了放縱的借口?

偶爾有三兩個奇裝異服的洋人走過,城中人大都畏之如狼虎,遠遠走避。這教洋人更得意非凡,每見有趣的物事便肆意喧鬧,放聲大叫著難懂的洋話。

而佟潛和路小宇兩個寄居的異鄉客,卻是如此冷硬地直走而過。

活像是都市中的野狼。

終於,一幢建築雄偉的府邸出現眼前了。十數級石階之上,寬闊的朱漆大門打開,左右兩排廿名華衣家僕在「恭親王府」大橫匾下恭迎賓客。隱約可見,府邸院牆之內燈火通明,鼎沸人聲如浪潮鋪卷。

寫著王府字樣的大紅燈籠一列整齊地高掛,華美中見氣勢。

路小宇拳頭緊握,掌心冒汗。

「緊張嗎?」佟潛在前面頭也不回地問。

「嗯……」

「男子出門便有敵人百萬。進去吧。」

「武勇學會佟老師到!」

花園內不少賓客紛紛回頭觀看。

看見的人訝異不已。他們不敢相信,敢在京城中收留步淵亭棄徒的人,竟然只是個三十齣頭的漢子。

——而且穿的那麼寒酸!

佟潛卻置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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