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當空。午夜子時。
王守仁銳利如劍的眼睛,眺視前方十數丈外那座木搭的山門。
高達丈許的門坊,矗立在狹隘的山路口上,左右掛著兩條寫滿物移教咒文的紅色幡旗,在黑夜裡徐徐飄蕩,感覺好不陰森。
那山門前後只有幾個火把,看不清門裡的狀況,隱約看見有人影移動。
那幽暗的門關,彷彿張開利齒的獸口,等待吞噬血肉的一刻。
雖然看不真切,但王守仁知道那山門後,敵人的百人主力大軍,必定正嚴陣以待。
術王弟子擁有可怕的毒箭暗器,因此王守仁將義軍停駐在山門前這個距離。這條青原山北麓的山路形勢狹隘,右側倚著一面難以攀爬的高聳峭壁,左邊則是早前荊裂跌下的懸崖。六百餘人的義軍大隊只能作長蛇陣式,後頭的民壯一路排列在登山的階級上。
這個「清蓮禪寺」的山門關口,險要處正在於此:山門扼守在狹窄路口上,寬度最多只能夠容許五、六人並肩同時進攻;但一過了山門,就突然變成開闊的空地,可作大型布陣。敵方只要在山門內采半月陣形,我方闖關的前鋒一進去馬上三面受敵,形同自行沖入陷阱。
「他們……為什麼火把這麼少?……」王守仁身邊的年輕門生黃璇問時,緊張得滿額汗珠。這樣的陣仗他可是首次經歷。
「波龍術王也不是省油的燈。」王守仁說:「他就是不讓我方看清門內布陣的人數和情況。反正他們守的就只是門口這一個『點』,一有人進去,他們死命向著同一方位夾擊就行了,根本不用看得太清楚。黑暗一點反而對他們有利。」
王守仁也吩咐義軍,用帶來的木盾把己方火把遮著,以免還未進攻,就讓敵人看清虛實。
王守仁帶來的六個門生里,已屆中年的朱衡是最穩重的一個,但看了眼前的情況也不禁說:「先生,要破這關口,恐怕……」
王守仁心裡一直也在盤算著,是否還有其他更有把握的策略。可是沒有。
——即使是最厲害的智將,作戰的計算也只能到某個程度,最後始終還是靠實戰硬拼。
日間在縣城,王守仁跟「破門六劍」擬定戰略之時,就已經問過他們好幾次:
「這樣打,你們有信心嗎?」
這次戰鬥跟一般行軍打仗不一樣,要調動的不是普通的兵將。我方最決定性的戰力,就是這幾個擁有超凡武藝的俠者。如何把他們發揮至盡,乃是勝負的關鍵;同樣王守仁也要確知他們力量的界限。
經驗最老的飛虹先生,也是最清楚六人各自能耐的一個。他當時撫著須想了一輪,又看了荊裂一眼,然後用力點點頭。
「世上沒有十足把握的仗。」練飛虹拍拍那幅草圖:「不過,我們大概做得到。」
王守仁看著六人堅定果敢的眼神,亦沒有不信任他們的理由……
「還不進攻嗎?……」黃璇這時焦急地說。他手掌搭在山路旁一棵樹上,正好摸到術王眾釘在樹榦的一具下咒木偶,嚇得馬上縮手。「再等下去,又有人質要死了……」
王守仁當然很清楚,每拖延一刻也要死人。但他不能不等。
他回過頭,瞧向右邊的峭壁底下,一塊凸起如人高的岩石。
在那岩石頂上,一人一馬的黑影矗立。那黑馬久經訓練,站在高處也未受驚,沉靜地呼吸著。
荊裂的右手提著又狹又長的刀,垂在馬鞍側,反射著淡淡的月光。他的身姿同樣鎮定,包裹著黑頭巾的臉仰起來,凝定地眺視前面遠處的上方。
六百餘義軍靜靜布在夏夜的山路上,於黑暗中不斷淌汗。
過了不知多久,荊裂的眼目突然收緊,似乎看見了什麼。
他將手上的倭刀向天舉起,視線同時降下來瞧著王守仁。
王守仁也朝他點頭。
——一切就緒。拜託了。
——大家都要活著回家去。
王守仁一揮手,身在前鋒山賊隊伍里的獨眼頭目梁福通馬上會意。他舉起手中的斧頭,指揮八十個兄弟向前緩緩推進。
眾山賊身上穿著竹片編成的護甲,又用厚布包裹手腿,以減低被術王眾毒箭所傷的機會。領在最前的四十人,各托著一面相當半個人身高的木盾,都是廬陵縣民用城裡的門板臨時改造的。
對面的山門裡,仍然看不見任何大動靜,正在請君入甕。
山賊們推進到山門前約五丈處,又再停了下來。
這時一人拿著火把,排眾而出。
在山門內布陣的百個術王眾,一如王守仁所料,呈半月形三麵包攏著門前的空間,整個陣勢厚度達六、七人,如鐵蓋般密封著這關口。他們全都吃了物移教的藥物,又受到咒音刺激,一個個體內漲溢著濃烈的殺人慾望,在月夜底下靜靜期待。
——快來吧。每一個進來的人,我們都會把他刺成蜂窩。
可是看見門外那獨自走來的人時,排在前頭那些術王弟子呆住了。
對方是個穿著物移教五色寬袍的男人。
「是假貨!這一招他們早用過了!」有人在陣里高呼。
可是當他們繼續細看那個一手舉著火把、另一手拄著行杖的身影時,都一起噤了聲。
因為那人外型就跟波龍術王猊下一模一樣,長著一顆光禿禿的頭顱,臉上也有黑色的咒紋,而且比術王更甚,兩邊臉頰都刺得密密麻麻。
「吾乃物移神教『大圓滿聖王』,此番特從真界下凡而來,宣我神教大威、論功賞罰教徒,誰敢阻撓?」
這個「大圓滿聖王」身材碩厚,雖不如波龍術王高大,但聲如洪鐘,加上一雙圓瞪的虎眼,威儀十足。那呼喝聲在山間回蕩,確具有震動人心的能量。
術王弟子一直處身幽暗中,這「聖王」拿著猛燒的火把出現,驀然像全身透出一股神秘威儀。躍動的光影投在他身上,更形詭異。
這個「大圓滿聖王」,自然就是圓性。那套自稱「聖王下凡」的台詞,都是按照先前在縣城被擒那個術王弟子的話,加上前夜荊裂潛上山時聽到的物移教歌詞,再由王守仁編造。
這是王守仁想出的計策:對方既以迷惑人心的瘋狂信仰控制弟子,激使他們殺人戰鬥,我方也不妨借用它擾亂敵人心神。此為心戰。
這時圓性身後的眾山賊民壯,一起照王大人的號令哼起歌謠來,不是別的,正是荊裂聽過的那《物滅還真歌》旋律。
數百人合和的聲音,有如從漫山遍野響起,那股神秘的氣氛更加濃厚。守在門後的術王眾,一時不知所措,有的更不由自主隨著旋律動起嘴巴來。
「事神以誠,宣教大威!」圓性一邊大聲頌唱,一邊繼續向山門步近:「我教忠誠弟子,還不向本聖王下跪?」
圓性本來就在佛寺長大,聽慣了寺內長輩僧侶講經時的語氣,如今模仿起來,確實像模像樣;他繼而又念出一大串無人聽得明白的字句,其實是他在少林寺背誦過的梵文佛咒,再加胡亂拼湊。對術王弟子來說,圓性念的並不像平日波龍術王所念的物移教咒語,但圓性讀得煞有介事,似乎確實在說著些什麼秘語,他們心裡就更害怕了。
術王眾里其實不少人也像霍瑤花和韓思道一樣,根本不信什麼「物滅靈歸」那一套教義;但是他們剛剛才服過「仿仙散」或「昭靈丹」等藥物,很容易也被身邊的虔信者感染。
其中站在前排的術王弟子,竟有一、兩個人真的聽從圓性所說,垂著兵刃當堂跪下。
圓性這時走得更近,看見門裡布陣的術王眾情況。
——奏效了……只要讓我再接近一些……
可就在此時,術王眾陣形的最後頭,傳來一把響亮、動聽卻又冷得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
「把這個褻瀆神教的假貨分屍!」
這聲音很詭異,就好像從二樓高台上發出來,下面整個術王眾的隊陣都聽見了。
圓性瞧見前排那許多原本陷入迷惑的術王弟子,剎那間眼神變得清醒。
一句話就有如此分量,圓性自然猜得出對方是誰。
波龍術王騎在他那匹格外高大的馬上,瞪著圓滾滾的大眼睛俯視前方,在最後方中央親自押陣。他以布條將五色袍的衣袖束起,已經作出親自拔劍戰鬥的準備。
圓性雖然從沒有見過術王,但聽聞他就是那貨真價實的武當劍術高手,心頭更燃起戰意。
他知道這騙敵之計已到界限,左手猛地一揮,將火把往山路旁的懸崖拋下去。
圓性彷彿瞬間從術王眾眼前平空消失。
那是因為剛才圓性吸引了他們凝視。當亮光驟滅,術王眾的眼睛也在短暫間無法適應。
這亦是王守仁吩咐圓性的計策,製造出一個非常短促的空隙。
而圓性就要在這空隙里,走完餘下的距離。
他運起一口氣,瞬間發動。
僧鞋猛踏的足音。
壯碩的身軀,如猛獸朝山門中央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