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潛行

一束束昏黃的陽光,如箭雨從枝葉縫隙間斜斜射入,投進山林的深處,才被那氤氳與幽暗吞沒。

泛著煙塵的光叢里,有異物在掠動。

驟眼遠看,還以為不過是風吹葉影;只有接近仔細觀察,才可能辨別得出來:是一個人的身影。

那身影緩慢而平穩地移動,於樹榦之間潛過,沒有發出半絲聲響。那壓抑著力量的步履,令人想像是一條正在朝獵物靜靜接近的蟒蛇。

這奇異身影的主人,正是山賊之首孟七河。

就像昨天在山寨里一樣,孟七河依舊赤著精瘦結實的上身,但是原本銅色的肌膚全都塗成了青綠色——那是用樹葉和青果搗爛成漿調製的顏料,塗上之後既讓身體顏色與四周樹林融合,也掩蓋了體味,就算是林中野獸的鼻子也可瞞過。

孟七河在塗成綠色的身體上,再用炭灰抹上許多斑紋,這樣就更令輪廓線條難以察覺。他下身的深褐色褲子繞著許多帶有葉子的蔓藤,又是另一重隱蔽偽裝。

這些,都是他當獵戶的爹教他的。

孟七河行走在凹凸不平、滿布枯枝落葉的樹林間,步伐就如日常走路一般輕鬆,每步竟不聞聲響,盡顯八卦門步法的精妙功夫。

兩年前孟七河被王守仁率領的大隊人馬圍捕,正是靠這偽裝與步法,無聲無影地孤身潛過對方防線,從後頭打開一道缺口,方能帶著少數部下殺出重圍,逃入山裡。

——今天,我正以同一套功夫,報效王大人。

孟七河到達樹林斜坡的頂端,身子慢慢半蹲下來一動不動,手裡反握一柄刃身熏黑的匕首,保持蜷縮的姿勢,眼睛朝八方掃視,雙耳聽覺大大擴張。

他視察了好一陣子,確保這山林的前頭並沒有敵方的哨兵,這才站起身來,身姿動作立時一變,有如一頭躁動的猿猴,朝來路奔躍回去。

孟七河跑回半山一片樹蔭底下。那兒是個較平緩的斜坡,許多身影正坐在岩石上歇息,他們身旁放著一大堆沉重的行裝。

身上穿著竹甲的年輕山賊唐拔,本來正在納悶拍打著爬到身上的蚊子,一看見首領返回,馬上興奮地站起來。

「前頭沒人,我們可以再走了。」

孟七河其實跑得一身是汗,但他懶得抹一抹,說完急不及待就提起擱在山坡一角的八卦大刀,斜斜掛到背後。

那些身影同時起行。十九人皆是孟七河麾下的山賊,全挑選最壯健的精英。他們跟首領一樣輕裝上路,但每人各背負或提著又大又沉的布包。布包全都鼓得脹起來,隱約可見裡面收藏著一個個像人頭大小的東西,一提起來時,內里發出瓦石輕碰的聲響。

十九人里唯有唐拔和另一名山賊沒提布包,他們肩上卻斜掮著一大團繞成圈狀、又粗又長的繩索,看來也不比那些布包輕得了多少。

他們這趟登山,走的都是沒有路徑的荒林,山坡崎嶇難行,林木又異常茂密,更要帶著這麼重的東西,走得甚是辛苦緩慢,直至黃昏才完成一半。眼看快要入夜了,前面大段路程要摸黑攀爬,將更加困難。

可是十九人都沒有發出半句怨言,孟七河一聲令下,他們又默默提起東西開始上路去。

這固然是因為他們敬服的頭領孟七河就在前頭;何況一群無辜村民此刻就在波龍術王魔掌中,他們都深知不可再拖延。

可是還不只這些原因:他們當中,還有第二十個人。

這條身影比其他所有人都要高大,手裡跟背後帶著長長物事,正以微拐的步伐向山上走去。

那是背帶長弓的島津虎玲蘭。她將野太刀的刀柄跟刀鞘綁起來,用它當作行杖,皺著眉一步步登上去。

虎玲蘭雖然已用布帶在腰胯處緊緊束了數圈,但每走一步仍是帶來痛楚。但她絕不肯放慢下來。

——只要想到每遲一刻,又將多一個村民在「清蓮寺」前被處刑,自己肉體的傷痛,算不得什麼。

——是王守仁,教他尋回當一個人的真正價值。

孟七河見了不禁心裡笑著暗罵:

——王大人,你這老狐狸……是故意把她編進來的吧?

孟七河跟部下相處許久,深知他們的脾性。要是換作平日,強迫他們干這搬運重物登山的苦差,就算是多麼緊急的事情,此刻必定叫苦連天,也多少會慢下步來。

可現在每個人都不肯落在旁邊的同伴之後,競相往山上爬去,年輕的那幾個更爭著去拿最沉重的布包。誰也不甘在這麼一個異國美女面前示弱——疲勞辛苦都是小事,江西男子的威風,絕對丟不得!

孟七河天生身材矮瘦,早就習慣了跟遠比自己高大的人相處,與虎玲蘭同行,並沒有什麼不快;倒是她用的大刀,竟然比他的還要長,這就教孟七河心裡有點不是味兒。

他跟一班臭男人困在山上久了,見了這樣的大美人,忍不住逗逗她說:

「女俠,走得辛苦吧?要不要我背你一程?」孟七河拍拍自己肩後:「來來來!」

「呼」地一物朝孟七河迎面襲至,他惶然一記「八卦掌」往外一撥,把虎玲蘭刺來的鞘尾架去!

虎玲蘭這一招去勢甚速,那長長的刀子連著鞘更加沉重,她單手使來卻還是輕鬆得很。孟七河狼狽擋去這一刺,不禁吐吐舌頭。

「說笑!說笑!」孟七河說著就展開步法倒行上坡,跟虎玲蘭拉遠了一丈,心想這日本女刀客果真冒犯不得。

「老大,吃豆腐吃著石頭啦!」後面的山賊鬨笑起來,精神士氣又提高了不少。這正是孟七河希望的事。

孟七河回過頭去,收起了笑容,又再全神貫注開路上山。

他雖然沒有負重,但其實不比部下輕鬆:為防備波龍術王可能在這青原山東麓布下哨戒,孟七河充當箭頭探索,先確定前路沒有敵人,再回頭通知大隊前進,因此每段路他都要走三次,尤其第一次無聲潛行,更是非常耗費精力。

雖然術王眾在這野林布防的機會不大,但孟七河不敢輕率,只因他深知自己這一路奇兵,在王守仁進攻「清蓮寺」的戰略里有多重要。

一想到王大人,孟七河的眼睛就在越來越昏暗的樹林里亮起來。

他回想今天早上,回到久違的縣城老家時那個情景:

孟七河得到唐拔快馬通報,知道波龍術王挾持泗塘村四百餘人,並將要定時逐一處死的可怕消息,於是火速集合人馬,趕往縣城會合。

一年前他再次落草為寇,無人送別之下,帶著既憤怒又無奈的心情,愴惶乘夜離城;今日他帶同百人回來,廬陵縣民大開城門夾道相迎,一個個瞧著他走過時,都露出欣慰與期盼的表情。孟七河見了,心裡喟然感嘆。

孟七河上次雖得王守仁招安免罪,但在廬陵的日子並不好過。他終究已非清白之身,作賊時也確實曾經殺傷過人命,在城裡不免常遭白眼;稍有體面的商家富戶都不敢僱用他,只能幹些低三下四的粗活,還要常受官府凌辱。

生於廬陵,也長於廬陵,孟七河這廿多年來,從未像今天般受到如此尊重。

夫將之所以戰者,民也;民之所以戰者,氣也。

可是在關王廟外與王守仁再聚時,兩人卻都沒有說什麼。王守仁只看了孟七河一眼,連招呼也沒有打一個,就展開草草繪畫的「清蓮寺」地勢圖,開始講解他擬定的計策。

——現在不是浪費光陰聚舊的時候。有什麼要說,留待救人殺敵之後。

孟七河過去與王守仁為敵,受他指揮是頭一遭。但孟七河本來就有率領大隊山賊的豐富經驗,對王大人的策略,一聽即時了解,並迅速安排手下去張羅所需物資器具,又從部下里挑選了一支二十人的健旅。未過午時,他們共二十二騎,連同三匹馱物的馬兒,已經出發離城。

出動之前,孟七河把其餘大隊主力交給獨眼的老親信梁福通指揮,並且向暫時分別的手下說:

「今天,絕不要留情。」孟七河掃視眾部下。他雖然作賊,但畢竟並非兇殘好殺之徒,平日經常約束手下,做買賣和跟官府對抗時,要盡量少傷人命。

——但今天是解禁的時候了。

「這一次,他們才是賊!」

孟七河舉起八卦大刀高呼,然後在兄弟的轟然和應之下,策馬出城。

在王守仁的戰略里,孟七河與虎玲蘭等廿二人負責的是最重要的突襲,首務是要躲過術王耳目,因此繞遠道馳往青原山之東。一行人馬意氣高昂,結果只花不足兩個時辰就抵達山腳。

然而這東麓的險惡山林,卻比孟七河估計中更難穿越。上山後才不久,就有一個兄弟扭傷腳踝無法再走,留了在後頭,因此只剩這十九人。

——這樣下去不行。那邊每半個時辰就要死一個人!而且我們要配合主力進攻,非得在午夜前登頂不可!

孟七河在前頭,一邊用唐拔給他的鐮刀砍枝開路,一邊加快登山的腳步,無形中也在催迫身後的同伴加速跟上。他深知這樣做正把部下的體力消耗推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