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群俠聚義

日漸西斜,投落在廬陵縣城南面的青色城壁上。

在緊閉的城門頂上,一個身影凝靜地盤膝打坐,左手支著杖棒,半身泛出金銅光華。遠遠看去,令人錯覺這城牆頂上擺著一尊鎮守門戶的銅鑄佛像。

正是圓性。他的頭髮鬍子俱已重新剃得乾淨,雖然從車前村走到這兒來的途中,又再長出薄薄的一層鬍渣,但總算回覆了幾分出家人模樣。他也換過了一身乾淨僧衣,穿戴著全副「半身銅人甲」,盤坐眺視著城外遠方,半邊臉容充滿正義的威嚴。

當他來到縣城後,從童靜口中真正得知,那伙術王眾的妖人是如何邪惡,他有點後悔不把車前村那十個術王弟子乾脆除掉。

——我不會再心軟。慈悲,不是留給這種惡人的。就讓他們輪迴為畜牲餓鬼之後再慢慢懺悔吧。

此時圓性望見東南面遠方,有一孤影往這城接近。

——只一騎……是探子?……

圓性站立起來。在他身後牆頭,蹲伏著二十幾個縣民,手裡都拿著竹槍柴刀,一個個神色緊張。為免被敵人看出縣城已作抵抗的準備,他們都低著身子,從城外看不見。

「大師,我們……該怎麼辦……」一個四十餘歲、滿口牙齒都崩缺的農夫,聲音顫抖地問。

「不用害怕。一切聽我的。」圓性側過頭向他們說。

這和尚說的並非佛偈經文,但縣民聽了他聲音,心裡無由生出一股安祥感;然而圓性每次側過臉來,展示出半邊夜叉惡相時,卻又教他們看得心寒。

少林武僧。對這小地方的尋常百姓來說,就等於神話里的人物一樣。

圓性把手掌壓在濃眉上遮擋陽光,監視那越來越接近的騎影。馬上似乎坐著二人。當奔得更近時,圓性終於辨出了馬上人是誰。

「快開城門!」圓性向牆後的下方叫喊,隨即將一條固定在牆頭的長索拋下前面去,一手提著齊眉棍,一手拉著繩索,就從丈許高的城牆躍下。

圓性身軀雖雄健,但游繩而下的動作很是迅捷,一踏牆接著一放繩,就已著落在城門前的空地矗立。他身後的城門也已打開一線。

「我們到了,看看!」

馬鞍上,荊裂用盡氣力向薛九牛的耳朵呼喊,卻得不到回答。他感覺到懷裡這少年的身軀已經漸漸變冷。

荊裂努力催馬加快,梅心樹這坐騎確是百中選一的良駒,馱著兩人腳程仍甚速,但焦急的荊裂恨不得它再多生四條腿。

經過連番惡鬥與一身傷疲,繼而又要長途抱著薛九牛全速策騎,荊裂的體力已快到極限,馬兒快奔到門前時,他身體已搖搖欲墜。

圓性看出他不能再支持,立時拋去齊眉棍奔跑上前。那馬兒受過霍瑤花麾下馬賊的調練,有人迎面衝來不但不驚慌收慢,還低著頭斜向衝過來。

圓性一讓身向左,及時張開雙臂,就把從馬鞍跌出來的荊裂和薛九牛都接住,緊接輕輕卸放在地上。

「救他……」荊裂跟圓性重聚,並沒有露出慣常的笑容,而是呻吟似的向他請求。

圓性看見荊裂一臉鮮血的樣子,知道事不尋常,就將綁著二人的鐵鏈解開,檢視薛九牛的狀況,發覺他已然出氣多入氣少。圓性摸摸他染滿血的後背,一雙濃眉皺成一線。

圓性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布包,內里除了他的少林寺度牒,還有一個木造的小瓶。他打開瓶塞,倒出一顆比小指頭還細的烏黑泥丸,以指力將之捏成更小的三片,喂進薛九牛的嘴巴里,然後在他喉嚨和胸間運勁推拿,助他把葯吞進去。

十幾個提著武器的縣民已經從城門跑出來,驚見荊俠士竟是這副模樣,急忙拿來盛水的竹筒喂他喝。

圓性單臂抱著薛九牛,另一手在他心脈上搓揉。只見服了葯的薛九牛,蒼白臉上竟迅速恢複了一些血色。

圓性餵給他的,乃是少林寺續命靈藥「阿難陀丹」,因煉製困難,等閑不施送外人,只給寺里武僧弟子緊急傍身之用。這麼一顆小小像泥巴的丸子,在外間可說千金難求,圓性這個隨身的木瓶里也只有兩顆。他跟薛九牛素不相識,但看見荊裂求助的神色甚切,圓性不問一句就施用了這珍貴的丹藥。

「是荊大哥回來了嗎?」城門那邊傳來童靜歡喜的聲音:「荊大哥,你看見了吧?連和尚也趕來了,我們又多一個強援!還有王大人他們——」她說到一半,跑到來看見荊裂的慘狀,馬上吃驚掩著嘴巴。

燕橫與練飛虹也趕到。兩人雙雙上前,左右扶著荊裂坐起身子。

荊裂喝光了三個竹筒的清水,精神稍稍恢複。他看見燕橫跟飛虹先生,一樣滿身包紮的創傷,尤其飛虹先生的右手傷得嚴重,已知道昨夜他不在的期間,城裡也發生了惡鬥。但荊裂卻沒問一句,只是默然看著旁邊仍閉著眼的薛九牛。

眾同伴里以燕橫跟荊裂相處最久,平日即使遇著這樣的情況,荊大哥總還能說幾句笑或是一些激勵的話,但此刻卻如此沉默,燕橫也感黯然。

「還是先把他移入客棧再治理。」圓性說著,就吩咐眾縣民拿來充作盾牌的木板,七手八腳把薛九牛抬起來。

荊裂也在燕橫和練飛虹攙扶下,跟著走進城門。他這一活動,左肩和右膝的挫傷頓時顯現。燕橫不禁皺眉。

——他騎著馬時,必定每跑一步都劇痛難當,卻一直走回來了……

童靜把荊裂的倭刀拾起來,牽著馬兒也跟在眾人後頭。

只見城門內原有的大路,左右兩旁都築起了高高的竹排,將道路收窄了,中段又營造出曲折的彎角來。它們是王守仁下令建造的,並由他的儒生弟子監督。這窄道的作用是引入敵人,再從兩邊施以伏擊,尤其彎角處更難躲避,是最容易建造又有現成材料的廉價防禦工事。

眾人走入城內,又見多處街巷都堆塞了雜物,目的也是把原來四通八達的道路改變成迷宮,令入侵者的伙團走失分散,再逐一埋伏擊破。

他們到了「富昌客棧」,馬上將薛九牛放在大廳一張木板床上。

跌打救急乃少林武僧必修,圓性雖只醉心武道,對醫術沒甚興趣,但被逼著也學得一些皮毛——這「皮毛」已較民間尋常的接骨救傷之術高明了許多。

圓性又再查驗薛九牛的背項傷勢,老江湖練飛虹亦加入來,幫忙治理那被彎刃斬得裂開的皮肉之創。

荊裂坐在旁邊另一張床上,卻拒絕躺下來。

童靜打來一盆水,內里浸著布巾,正要去洗荊大哥臉上的傷口,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她後面出現。

「讓我來。」

虎玲蘭接過童靜手上的水盆,拐著腿走到荊裂面前。

她那因為練刀太多而變得粗糙的指掌,掏起布巾來扭了兩下,輕輕去擦荊裂眉間的傷口。

虎玲蘭自昨夜抗敵後一直沒有睡過,直至午後圓性到來,接替她看守城門的崗位,她才在客棧樓上的房間養傷休息,因此到現在才知道荊裂回來。

虎玲蘭仔細為荊裂抹拭已經膠結的血痂,那道被梅心樹的飛刃割開的軌跡漸漸呈現。目睹他受到這麼兇險的創傷,虎珍蘭身子一震,閉目吸了一口氣,才再繼續為他清潔。

「我應該跟你一起去的。」

虎玲蘭說著,又換了一片干布,將荊裂那創口印干。

她期望荊裂會回答她:「別說傻話,你跟我一起去了,這城就缺了人防守。」也期望他看一眼她身上的傷。但他沒有回答,眼睛也沒有離開薛九牛。

虎玲蘭無言為他塗上金創草藥,並用一片布條斜斜包裹在他臉上。

這時圓性也走過來,抬起荊裂的左臂:「好了,現在輪到你了。」

「不用管我,先治他!」荊裂進城以後,這才第一次說話。

「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圓性略一回頭看薛九牛:「再等一陣子才知道如何。」說完他就去按荊裂那腫得發紫的肩關節。荊裂皺著眉不哼一聲。

「我有點兒擔心荊大哥。」童靜悄悄向燕橫說:「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樣子。」

燕橫心裡也有同感,但沒有表露出來。

——他對荊大哥那鋼鐵意志,有絕對的信心。

當王守仁帶著弟子到來「富昌客棧」時,荊裂身上各處的傷已差不多全都上藥包紮好了。王守仁因為指示縣民布防,一直都在城北,直至有人通報才匆匆趕來。

他跟荊裂對視著。

「辛苦了。」王守仁說。

荊裂微微點頭作答。

王守仁沒再多說什麼慰問的話。沒有這種必要。這兩個男人都很明白,在一場戰爭里,隨時都得預備作出大大小小的犧牲。

可是有些犧牲,你還是不願意看見。

王守仁見到年輕的薛九牛那慘狀,忍不住撫須嘆息。

圓性替荊裂治理好後,又回頭去再次把探薛九牛的氣息血脈。

「怎麼樣?」荊裂著急地問。

圓性看著他,搖了搖頭。

「他的脊骨差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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