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刃風·夢想

梅心樹本名叫梅新。那名字是後來在武當山時,師父為他改的。

前任武當掌門鐵青子/公孫清,是他名義上的師父。但他心裡真正視為師匠的,是另一個人。

他很清楚記得那個改變自己命運的日子:十六年前,三月初八日。

當時的梅新,只不過是襄陽城裡一個年輕的流氓。沒有今日的氣勢,也沒有臉上那交錯的傷疤。

梅新只有一點比較特別的地方:他跟人打架,喜歡用繩子和石頭。

很簡單,就在一根長長的繩索兩頭,各綁著一塊雞蛋般大的石頭。在街頭,很多比他還要高大力猛的傢伙,都給他這又簡單又罕見的玩意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地不起。

當然他也有失手的時候。有時對手靠著強壯的體格,捱過了飛擊而來的石頭,又或者成功避開了第一擊,一進到近身的距離,梅新的繩子就不管用了,接著就只有被人揍得鼻青目腫的份兒。近身捱打的時候,他總是從不還手,俯伏成一隻烏龜般模樣,任人拳打腳踢。

然後到了下次打架,梅新又忘記了上次的失敗,照樣掏出這副綁著石頭的繩索來。襄陽城裡的坊眾都知道,他在流氓群中是個怪人。

只有幾個跟梅新一起長大的朋友,知道這飛索的由來:它是梅新的老爹生前教給他的唯一事情。

聽說他梅家祖上曾是武家望族,出過邊疆上的武將與江湖上頗有名氣的鏢師,擅長好幾樣武藝絕活;可是到後來漸漸失傳,到梅老爹那一代,只學得這一手飛索術。這功夫練成也打不了人,梅老爹最後只有一種方法謀生:用這飛索去爬牆當小偷。

結果在梅新十五歲那一年,梅老爹失手被官差擒住,再被誣告為採花賊,逼供時給活活打死在公堂上。

失去父親的梅新,從此流落街頭。但他沒有走上老爹的舊路。他決心要將這家傳的飛索術,練成能夠打人的真功夫;要恢複祖上的威風;要讓世人都知道,姓梅的,不是只有作賊的孬種。

雖然打架有勝有敗,幾年下來,已經二十歲的梅新,總算在街頭有了一些名氣。因為這飛索術巧妙漂亮得有點像雜耍戲,梅新每次約人打架,都吸引不少人圍聚觀看。

三月初八那一天,他又收了二十文錢,代人出頭去跟城裡有名的賭徒麥家三兄弟打架。這一仗吸引城裡近百人集合在街道兩邊,準備看好戲。

結果卻讓很多人失望,因為這場架打得很短。梅新雖然一出手,飛石就極漂亮地把麥老二的鼻樑打歪了,但麥老三乘機衝上前去,他早知梅新用這兵器出了名,就準備了一張板凳,舉在面前去擋。梅新只能看準麥老三下方暴露的雙腿去打,結果要揮出兩次飛索才能打中,接著麥老大已經將他撲倒在地。

麥家三兄弟一擁而上,向伏在地上的梅新拳打腳踢。梅新照樣不躲避反擊,只是龜縮著,將雙手都藏在身體底下。三兄弟打得累了,向他吐了幾口唾涎就走了。其他旁觀者興味索然,也都很快散去。

梅新緩緩站起來,伸展一下被打傷的腰背,抹去身上的泥巴和唾涎,拾回跌到街邊的石頭飛索,正要回家去時,卻發現仍然有個人蹲在街邊瞧著他。

梅新看這個人,年紀大概只比他大幾年,穿著一身好像道士的褐色袍服。這人一頭散發連髻也不結,那髮絲竟是鬈曲的,如層層波浪般亂成一團,前面的長髮更半掩著眼睛。

這個道人背後斜斜掛著一件布包的長東西,一看就知道是兵刃,而且九成是長劍。光天化日,竟有人在這城裡大街帶著利刃行走,梅新甚感奇怪。

「你那繩子,好有趣啊。」這人微笑向梅新說:「打得真漂亮。可惜,打不死人。」

梅新愕然瞧著他:「打死人?」他從來只是打架,沒有想過要殺人。但眼前這個道人將奪人性命之事,說得極為稀鬆平常。

「不錯。」那年輕的道人抓著鬈髮,姿態顯得懶洋洋:「因為打不死人,後面那兩個傢伙才敢衝過來。要是第一擊就把那人腦袋打穿,你就不會敗了。因為他們都會害怕你。」

梅新站著,仔細打量這道人,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震撼了。

——這個人說得對。

「之後為什麼縮成一團不還手呢?」那道人把雙掌攏在衣袖裡問。

梅新向他展示沒有一點傷疤的雙手。

「因為要保護這雙手。要是跟他們扭打,也許會贏;但傷了手,以後就用不到這飛索了。我寧可輸。」

道人聽見梅新的答案,高興得跳起來拍掌。

「這個人,好玩極了!」他朝後面高叫:「師父,我很想把他帶回去,行嗎?」

梅新這時才發覺,這人所蹲的地方,是一家小茶館的門前。

一條身影自門內撥開布簾出現。

一身的白衣。胸口處綉著黑白分明的太極標記。

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話,那道人就成了他的師兄。梅新變成了梅心樹,當今武當派掌門公孫清的徒弟。整件事情彷彿非常隨便,純粹就是「師兄」覺得他的飛索很「有趣」而已。梅心樹意想不到,公孫清當時竟然半句不問,就這樣一口答應了「師兄」的要求,帶著他回武當山上去。

二十歲的梅心樹,在所有同期初入門的武當弟子里,是年紀最大的一個。「先天真力」的資質通常在少年時期就顯現,像武當這般位列「九大門派·六山」的名門大派,甚少收錄成年人入門,因太遲入門的人,通常進境有限,徒浪費師長投入的苦心和精力。

但是後來的事實證明,「師兄」把梅心樹帶回武當山,並不是因為好玩。

梅心樹竟能跟上武當的嚴酷訓練,並且很快就掌握了武當武道的基本功法,這種事情世上只有少數人能達成——「師兄」從梅心樹發出一次飛索,已經看出他的練武潛質。而師父公孫清更完全信任「師兄」的判斷眼光。

——他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師兄」真正有多厲害,梅心樹也要在入門一年之後才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那次「師兄」興之所至,親身到「玄石武場」指點同門後輩,還未有資格在該武場鍛煉的梅心樹,與一群同期弟子在外頭觀看。結果他們全都看得一身冷汗。

那樣的劍法,已經不能用「厲害」去形容——因為他根本連看都看不明白,只知道武場上的所有人之於他,一個個就有如木偶一樣。

梅心樹當時就想:將來的武當派掌門,必然是這位「師兄」。

兩年後,梅心樹完成基本功的訓練,就要開始選擇自己的專長鑽研。武當立派將近二百年,兵器傳統雖以劍為尊,刀槍次之,但收入的各種大小外門兵器也不少,諸如長兵鉤鐮槍和燕子鎲;雙短兵如子午鴛鴦鉞、風火輪、堅木拐和雙匕首;重兵器如狼牙棒和銅鐧;暗器如飛劍與月牙鏢;以至軟兵器像九節鋼鞭、繩鏢、長鞭……等等。

梅心樹當然毫不考慮,一心一意就是要完成他心目中的飛索術。他為此分別苦練武當派的多種功夫:鞭術的揮擊發勁法門;繩鏢的收放變化;暗器的投擲手法與距離測算……並且努力將這些技能,都融合到他的家傳飛索里。

因為「師兄」那句「你的飛索打不死人」,梅心樹亦恍悟:真正的武道,不是街頭打架玩意兒,是要玩命的。於是他用的兵器不管份量和殺傷力都大大提升了,繩索變成鐵鏈,石頭換作一雙形如獸牙的鏢刃。

——那雙柄帶鐵環的彎刃短刀,據同門說是十幾年前一位在鍛煉里失手身亡的前輩遺留下來的,梅心樹挑選兵器時,第一眼看見就選定了它們。

可是梅心樹的修練路途卻遇到了瓶頸。武當派雖然人多勢眾,畢竟練這類投擲軟兵的人仍屬少數。練的人少,練得專精的人自然也少,能夠指點梅心樹和跟他一起磨鍊技術的同門並不多,這成了其中一個障礙。

可是梅心樹面對最大的難題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自己的心。

從前許多年,他習慣練的都是輕巧而不會致命的石頭飛索;一下子換成鐵鏈和鋼刃,他在練習收放控制時,始終還是無法擺脫深刻的恐懼。每次把練習的力度和速度提升到最高,並且鍛煉比較兇險的招式時,面對那朝著自己飛回來的鋒利鋼鐵,他都壓抑不了短暫閉目閃避的本能反應,常常就此無法完成招術。

梅心樹為此苦惱不已。但他不願意放棄。他已經把太多的人生投注在這武功上了。可是就差這一步……

——要是不能以這武功成為高手,我就乾脆不做高手也罷!

上武當山的第六年。某天夜裡,梅心樹又獨自一人在空寂的練武場內,修練這件一直無法征服的兵刃。

這一晚「師兄」卻也路過出現。他身邊還跟著四個同門,梅心樹認得這幾個師兄,這夥人總是常常跟「師兄」走在一塊,就像結黨一樣。當中有個身材高瘦得驚人、一顆頭光禿禿、臉上刺了幾道咒文的巫紀洪,外形很是顯眼。梅心樹知道,他跟「師兄」一樣也是屬於「首蛇道」。

不過無論「師兄」跟誰走在一起,看過去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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