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捨身刀

荊裂把臉完全泡在水裡,好一陣子才抬起來,揚起一頭濕透的辮髮,長長地吁出一口氣。

呼吸了好幾回之後,他又把嘴巴湊下去,盡情地再喝幾口溪水,然後才滿足地坐在岸邊。

在荊裂身旁只有數尺之處,另一條身影也把頭伸往小溪喝水,是他騎來的馬兒。

「哈哈……」荊裂側頭看看它:「你也渴了吧?……」

荊裂從昨夜到現在,沒喝水其實才不過大半天,但那毒藥卻令他渴得異常可怕,彷彿滴水未進已經三、四天,喉嚨里像被刀割一樣。因此荊裂一看見這條溪河,還是忍不住要停下來,也顧不得後頭還有敵人在搜捕自己。

經過一輪急激的策騎後,荊裂出了很多汗,幫助他把身體內餘毒發散出來;再經這冷水洗滌身心,他此刻已經完全清醒,那股好像害傷寒病似的忽冷忽熱感覺也都消失了。看來那箭毒終於已完全克服,荊裂鬆了一口氣。

此時他才有空去回想這匹馬的主人。跟那個女武者相遇,其實不過是大半個時辰前的事情,荊裂的記憶卻很模糊。只有跟她相擁那一瞬的身體感覺,最是鮮明留存。

——為什麼會這樣的?……她也是……

他很清楚知道,那溫存的感覺並不是幻想。在那個短暫的時刻,他們確實曾經通過身體,發生了一股很奇異的交流。

這種感覺,就像他跟虎玲蘭激烈練習刀法時的心情一樣。一想到此,荊裂不禁心跳起來。

他又再看看那匹馬。它是荊裂騎過少有的良駒。霍瑤花的坐騎,乃是術王眾近百匹劫得的馬兒里精挑的。

從這匹馬,還有那等武功與佩刀,荊裂此際已然猜知,霍瑤花是波龍術王的座下頭目——也就是目前的死敵。

荊裂心裡不禁喟嘆。非到必要時,他絕不想跟女子交手——不是因為他小看女人的能耐,而是要他全心全意地朝一個女人揮刀斬殺,始終是一件很難受的事。這跟與虎玲蘭平日練刀比試完全不一樣。

仗著這匹快馬,荊裂知道敵人大概不容易追擊到來,因此才敢歇息。可是這兒距離廬陵縣城還遠著,他知道自己還不安全,一喝夠了水也就馬上準備起行。

荊裂站起來,再次檢查身上的傷。腰間那刀傷已經止血,現在傳來一股接一股火燒似的痛楚,可還不算礙事;手腿關節的挫傷卻沒有半點緩減的跡象,荊裂拉起褲子,看見右膝蓋已經腫脹得比平時大了一圈,關節無法完全伸直或屈曲,左邊肩頭也是酸軟得提不起手臂來。先前他騎馬只能靠單一隻右手握韁,馬兒每跑一步,他都感到肩關節像被鎚子擊打了一記。

荊裂不禁開始擔心:正在關鍵的時候卻傷成這副模樣,接下來的仗還要怎麼打?……

但這要等活下來以後再說。

他跛著腿去牽馬兒,忽然感到一絲異樣。

荊裂長年在南蠻叢林與海島練就的敏銳直覺,此時又再向他響起警號。

他二話不說,一手抓著馬鞍,單足發力,一躍就翻上了馬背,叱喝著急催馬兒渡溪奔行。

幾乎同時,他聽見了別人的馬蹄聲。

來自後面遠處的林子里。

——追兵!

荊裂提起腰臀,身體俯伏向前,驅策馬兒加速。四蹄在淺溪上炸起激烈的水花。

正走在淺溪中央之際,後方有三騎成「品」字形,從那林間猛然衝出來!

當先一騎上面,正是一身黑衣、滿臉傷疤的梅心樹。徹夜未眠的他仍精氣威猛,人馬衝殺而來之勢猶如餓虎。他只用左手控韁,右手提著繞成一小圈的鐵鏈飛刃,在陽光下閃射著金屬的光芒。

在他後面左右,各有一騎身穿五色綵衣的術王眾緊緊跟隨,同樣都已把長近四尺的寬刃砍刀拔出皮鞘,準備馬戰砍殺。

——荊裂騎著霍瑤花的馬,腳程確實甚快,梅心樹要全速追他,已顧不得大部分的術王部眾。結果參與追捕的數十人里,就只有這兩騎好手能夠跟著來。

——但是對著一個受了重傷、兵刃全失、飢疲交迫的荊裂,三人已經足夠!

三騎馳過淺溪。寧靜的山野頓化為殺氣奔騰的獵場。

荊裂手腿不便,人與馬兒的協調不免有些影響;梅心樹則勢猛力雄,在這短途爆發的追逐下,兩匹馬的距離漸漸拉近。

他們追逐到一片空曠野地之上,淡黃色的沙霧揚起陣陣煙塵。這時正刮著西風,四匹馬都迎逆風而行,對體力大耗的荊裂就更不利。

荊裂專心策騎,儘力與馬兒的跑動契合,希望能保持速度。他此刻只能寄望,這匹馬擁有比對手更強的持久後勁,挺過這一段之後就能再次拉開……

可是卻聽見後方傳來奇特的呼嘯聲。

只見梅心樹仍保持著衝刺的騎姿,右手卻已揮起鐵鏈,在頭頂上方旋轉蓄勁。他腿下馬兒沒有因此稍為減慢,仍緊緊盯著荊裂的馬後。

——一看即知,梅心樹與這座騎,早就曾經練習過這種馬戰招術。

荊裂以眼角瞥見梅心樹的動作,已然心知不妙,連忙撥馬往右斜走閃避!

梅心樹的鐵鏈脫手。

這鐵鏈經過轉圈蓄勁,加上梅心樹揮出的強猛臂力與騎馬奔跑的慣性,前端的獸牙狀彎刃滿帶能量,向前迅疾飛射!

——這樣的騎馬飛刃攻擊,要是以停在地上的人體為目標,絕對具有穿透骨頭的殺傷力!

荊裂的馬兒已是非常矯捷,在全速急奔中還能橫移。可是梅心樹的鐵鏈實在太猛,荊裂雖然避過了這襲向他背項的攻擊,但那彎刃順勢墜落,還是打中了馬兒的左後腿!

馬腿經受不起這飛刃攻擊而倒折,馬兒朝左猛地傾翻,荊裂的身體被顛離了馬鞍,向左前方空中飛出去!

荊裂左肋被岩石撞傷了,腰間也中了一刀,再加上左肩重傷,整個左上半身都經受不起撞擊;他人在空中,自然反應是要順勢翻身,改用右邊身子著地,好保護這些傷處。

但他半途改變了念頭。

——要是著地時連右臂也挫傷,再無任何反擊之力,那就真的完了!

最後他還是強壓著身體的本能,勉力縮起左臂,承受那落地的衝擊!

沙塵炸起。三處傷患同時猛襲來的劇痛,也如爆炸。要是一般人早就當場昏厥。

後面三騎因為追得太急,瞬間越過了落地的荊裂,方才收慢回過頭來。

梅心樹右手運勁一抖,那拖在地上的鐵鏈就倒飛回去,他靈巧地伸手接住鐵鏈,鏈子在他手腕繞了三圈才停下來,染滿馬血的彎刃垂在臂側。這兵器聽話得就如他身體的一部分。

荊裂用絕大的意志,順著落勢滾成半跪姿態,右手吃力地撐著地,不讓自己倒下。從散亂的辮髮間,他雙眼緊盯著三丈之外那三騎敵人。

因為那撞擊的強烈痛楚餘波,荊裂呼息變得淺而急促,只能用上平日三、四成的深度吸氣。這又令他體力血氣削弱,本來黝黑的臉容顯得蒼白。

前所未遇的劣勢。

但「放棄」這兩個字,從來沒有在荊裂心裡出現過。一次也沒有。

在梅心樹眼中,這個傷得幾乎連站也站不起來、身上沒有任何兵器的男人,卻仍然散發出一股野獸般的危險味道。梅心樹被傷疤半掩的眼睛,不禁透出敬佩之意。

——不能跟這樣的傢伙決鬥,真可惜。

但這念頭只在他腦海里飄過一陣子。梅心樹隨即提醒自己:自從離開武當山那一夜開始,你已經放棄了那種虛幻的追求了……

荊裂瞧著梅心樹,眼裡同樣沒有痛恨的神色:此人能死咬不放追捕他到這裡,那意志能耐也實在教他欣賞。

「你……」荊裂要再吸一口氣,才能繼續問:「是怎麼找到來的?」

「你只能怪自己倒霉。」

梅心樹說著,從馬鞍側的革囊里掏出一枚短箭,拋到地上去。

那正是術王眾所用的毒袖箭,箭鏃的鋒口上有一絲很小的血漬。

它是梅心樹的部下在青原山腳意外拾到的。梅心樹看了,斷定荊裂為它所傷。他深知淬在這箭上的「鎖血殺」藥性,中者若不毒發身亡,亦會異常缺水乾渴,因此他就賭上一賭,全速趕到最近的溪流去搜索,結果給他押中了,果然找到有人騎馬逃離的蹄跡。

「不到最後,還不知道是誰倒霉呢。」

荊裂說,展露出他一貫面對挑戰時的笑容。

——這傢伙還能笑!

梅心樹見了亦微笑起來。但這微笑不代表半絲的仁慈。

「砍了他。」

梅心樹往兩名部下一揮手。

兩個術王騎士早就等得急了,一得到梅護法的命令,立刻催馬揚刀,往半跪著的荊裂衝殺過去!

因為先前縣城鄂兒罕和韓思道敗走一役,術王眾失了近五十匹良馬,餘下能配給的馬兒已經不多;這兩名騎士獲授足可跟上梅心樹的快馬,自然因為是術王弟子當中的頂尖好手。只見他們的騎功果然非常了得,在馬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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