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破心賊難

烈日當空,照得野地如火燒,王守仁與燕橫兩騎共馳於郊道之上,揚起一陣陣暴烈的煙塵。

他們從廬陵縣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經策騎了大半個時辰,由王守仁帶著方向,燕橫緊隨在後頭。

燕橫不時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見他騎姿甚是嫻熟,馬兒疾馳間步履輕靈。燕橫曾聽那些儒生說,王大人少年時就勤習騎射,文武雙全,可見所言非虛。

昨夜一戰之後,波龍術王隨時可能再次向縣城攻襲,此行借兵刻不容緩,二人雖已揮汗如雨,也未慢下半點。

直至走到一條淺溪前,兩騎要渡水過對面,也就暫在溪邊停歇,讓馬兒飲水休息。王守仁順道為燕橫臉上的傷口清洗,並且更換金創葯和布帶。

「傷口已經開始合起來了……」王守仁用溪水輕輕抹凈燕橫下顎,仔細檢視了一會兒:「年紀輕,真好。」

「謝謝。」臉上的布帶重新包紮好之後,燕橫受寵若驚地答謝。他怎也沒想過,有天會讓一位朝廷四品大官親手為自己換藥。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邊瞧著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麼,頓時皺起眉來。

燕橫也隨著他的視線看去。日光把秀麗山巒的顏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橫看著時心裡有一股安詳寧靜的感覺。

——如此福地,竟是盜賊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龍術王這等巨惡……這麼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樣思想。他一手搭著腰間長劍,站在粼光閃閃的溪流前,輕風吹動他的五綹長須。看在燕橫眼裡,那凝靜不動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邊的堅剛樹木。

王守仁喟然嘆息。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燕橫聽了不禁動容。

兩人上了馬,踱步渡往淺溪對岸。走到溪流中央時,燕橫忍不住問:「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難的事情嗎?」

王守仁苦笑。

「朝綱不振,寵佞當道,前有太監劉瑾等弄權,殘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錢寧、江斌之輩亂政,侵蝕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時有嘩變民亂。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數年前當地人劉烈聚眾叛亂之事吧?」

燕橫點點頭。青城派雖隱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寧府民變規模甚大,直打到鄰省陝西去,燕橫也從山腳味江鎮的百姓口中聽聞了一點點。後來他又聽師兄說,在那場平叛的戰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軍官犧牲了。

王守仁又續說:「這等形勢,同時也誘使懷有異心的皇親權貴,意欲乘著國政虛弱而奪權。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謀反 ,幸好給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沒有釀成天下大亂,否則不知要殘害多少生靈。」

燕橫聽著,不禁又聯想到波龍術王:這麼窮凶極惡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橫行許久而無人過問,可見官府的管治已經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這時眼目里卻閃出光芒來:「事情難不難,跟該不該去干,是兩回事。」

王守仁這句話,正與燕橫決意挑戰武當的悲願相合,燕橫聽了不覺重重地點頭。

「荊大哥曾經跟我說過。」他說:「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難的。」

兩人相視,同時展出豪邁的笑容。他們一盛年一少壯,年紀相差了二十多載,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裡,但那不屈的意志卻是共通的。

「荊俠士……真是難得的人才。」

王守仁說著卻沉默了。荊裂遲遲未歸,教他頗是憂心,只是不好在燕橫面前表現出來。

王大人提及數年前安化王之亂,也令燕橫記起寧王府。他遂將寧王親信李君元親自延攬,還有西安武林大戰可能有錦衣衛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聽到,竟沒半點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從復出到任江西廬陵縣,就已經在留意寧王府的不法動向。寧王府經常借著無人敢阻的威權,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產,這等貪婪之舉本也不奇怪,幾乎所有皇親國戚都以各樣方式弄權自肥。但同時寧王又藉這擴張的財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納好鬥的亡命之徒,完全不問品行身世,王府中庇護供養的江洋大盜在所多有;寧王這些年來更多次向朝廷請求,准許重建其王府護衛軍,為此不惜大灑金錢賄賂京城眾多高官,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開始向身懷超凡絕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寧王朱宸濠圖謀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職權力仍然不高,對方是不易撼動的朱姓親王,王守仁只能靜觀其變。

——但是他日若有人為了一己私慾而燃起天下戰火,我就算用這血肉之軀,也會把他攔下來!

「你們幾位……果然沒有讓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荊裂他們並未受寧王府的權勢名利所誘,甚是敬重,朝燕橫拱了拱手。燕橫急忙回禮。

「王大人,你說我們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橫問時,兩騎不覺已渡到溪流對岸。

「到麻陂嶺後,你自然會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俠,待會兒你什麼都別說,只要聽我的。行嗎?」

燕橫拍拍腰後「虎辟」。

「我這劍,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嗎?不用再問吧?」

燕橫說這話的神態有點點模仿荊裂,整個人感覺比從前成熟了許多。

兩人又再大笑起來,然後繼續朝北面的山嶺疾馳。

一進到麻陂嶺的範圍,燕橫就已經察覺那些閃現在樹叢間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監視。

燕橫正想開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囑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卻已知道燕橫想說什麼,微微一笑說:「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們牽著馬,正徒步走在一條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徑彎彎曲曲,兩邊都是看不見深處的密林,可供埋伏之處甚多。燕橫全身都進入了戒備狀態,空出來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著,但其實沉肩墜肘,腕指處於一種介乎放鬆與貫勁之間的適切狀態,任何一瞬都隨時能夠快手反拔出橫掛在後腰的「虎辟」。

林蔭雖遮擋了陽光,但樹木密得透不出風來,他們走在坡道上只覺悶熱,燕橫身上和臉上傷處包裹的布帶,全都被汗濕透了。

燕橫一雙長年修習青城派「觀雨功」的銳利眼睛左右掃視,再加上耳朵傾聽,察知兩旁林間聚集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並且一直緊隨著他們移動。

他瞥見樹林之間閃過一道快影,是個包著骯髒頭巾的高瘦年輕人,穿著一件由竹片編成的簡陋胸甲,腰帶斜斜插了一柄鐮刀,手裡提著竹槍,踏著快要破爛的草鞋奔過。這年輕人身手甚靈活,跑步幾近無聲,但始終逃不過燕橫的眼睛。

燕橫看見對方就想到:這兩天在廬陵縣城裡,看見的青、壯年男子特別少,現在知道他們都去了哪兒了。

他終於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麼「兵」。是賊。

「沒有辦法。」王守仁悄聲說:「這個時勢,要找最現成的武力,就只有這些傢伙。」

登上坡頂,燕橫突感眼前豁然開朗,從這頂處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對面遠方的山林。在那對面半山之間,隱現幾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橫一抵坡頂,就如越過了什麼警戒線。他們前後兩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獸騷動,散發一股危險的氣氛。

一物夾著呼嘯的異聲,旋轉著急激從他們身後飛來!

燕橫以劍士的過人視力,只需稍為一瞥,就確定那暗器的飛行路線並沒有瞄準他和王大人。他沒有作任何過度的反應,只是伸手攔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亂動,讓那暗器自身側半尺外掠過。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樹榦,是一柄粗糙又微微發銹的小斧頭。

一直監視跟蹤著來的山賊,一下子從林間全跳出來,二、三十人將前後道路都封死了。

燕橫打量包圍著自己的這夥人,邋遢的打扮與剛才看見過的年輕人相差不遠,各佩著粗糙簡陋的武器護甲,其中許多拿的兵刃,不過是柴刀、鐮刀等現成的農具,又或者簡單地把竹竿削尖成長槍,沒有多少柄是真正為上陣戰鬥打造的兵器。他們一個個透出兇狠如餓狼的眼神,直盯著王守仁與燕橫,又特別注視兩人身上的佩劍。

燕橫留意到,這伙山賊大都很年輕,其中只有三、四個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間看見跑過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讓人看得更清楚,一張臟臉其實很嫩,大概只比燕橫大上兩、三年。

另一個比較年長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隻右目,卻不用布帶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個「米」字的凄慘傷疤展示人前。男人雙手拿著一對斧頭,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拋接把玩。剛才的飛斧當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縣令,又要來抓我們嗎?」中年男人用舊官職稱呼王守仁,他的獨眼瞄一瞄旁邊這個全身都是傷、帶著長短雙劍的小子,咧開焦黃的牙齒訕笑:「怎麼這次沒帶人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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